作者:持戒留白(山东)
麦子黄了梢,外婆(我儿时山东菏泽尊称外婆为"姥娘")便来了。她总是来得突然,却又恰是时候。一辆老旧的自行车,由小姨蹬着,吱吱呀呀地碾过村口的黄土路。外婆坐在后座,怀里抱着个蓝布包袱,里面鼓鼓囊囊的,想是又带了些吃食来。晨光斜斜地照在她脸上,皱纹里夹着笑意,黄灿灿的,与麦田一般颜色。
"割着麦娘看妮儿,打完场妮儿看娘。"外婆一下车便念叨这句。我那时尚小,不解其意,只觉得这话里藏着什么玄机,像麦穗里的麦粒一样饱满,却又摸不着头脑。
村里人都忙起来了。"春耕秋收不算忙,麦忙忙断肠。"这话不假。天不亮,田里就晃动着人影。镰刀在麦秆上"嚓嚓"地响,像在咬什么东西。男人们弓着腰,一垄一垄地割过去,身后倒下一片麦子,捆成捆,立在地里,远看像一排排小兵。
"蚕老一时,麦熟一晌。"外婆说。麦子黄得快,昨日还泛青的穗子,今日就黄透了。若不及时割下,风一吹,麦粒便炸在地里,这一季的辛苦就白费了。因此家家户户都赶着收割,连饭也顾不上吃,只胡乱塞几口馍馍,灌一瓢凉水,又弯下腰去。
我家也不例外。父亲天不亮就下地,母亲则在家里蒸馍、烧水,准备送到田里去。我们姐弟三人,大的帮着递水送饭,小的在家看门。外婆来了,家里便热闹些。她从蓝布包袱里掏出油馍、糖糕,有时还有几个咸鸭蛋,说是特意留给我们的。
"吃吧,吃了长个儿。"外婆眯着眼笑。她的牙齿已经不全,笑起来有些漏风,却格外亲切。
院子里,南来的燕子在屋檐下筑了巢,乳燕刚孵出来不久,黄嘴丫子张得老大,"唧唧"地叫个不停。杏树上的杏子也黄了,沉甸甸地压着枝头,散发出甜香。奶奶炸的油馍金黄酥脆,咬一口,油香满嘴。这些黄色的事物,在麦收季节里格外显眼,仿佛天地间都镀了一层金。
打麦场是最热闹的地方。麦捆运到场里,摊开晾晒,黄牛拉着石磙,一圈一圈地碾过。赶牛的老头儿背晒得黝黑发亮,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他扬起鞭子,吆喝声洪亮如钟,指挥着黄牛的步伐。那声音在打麦场上空回荡,竟比军号还要响亮几分。
"翻场啦!"有人喊。于是男女老少齐上阵,用木杈将麦秆挑起、抖松,让底下的麦粒也能晒到太阳。麦芒扎人,汗水一浸,皮肤又痒又痛,可没人抱怨。麦收时节,疼痛也是甜的。
外婆也去帮忙。她年纪大了,干不了重活,就坐在场边,把麦捆上的绳子解开,或是捡拾散落的麦穗。她的手粗糙得像树皮,却灵活得很,一捡一个准。有时她抬头望望天,又低头看看场上的忙碌景象,嘴里不知念叨些什么。
傍晚,麦子打完了。新麦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混着尘土味、汗味,还有炊烟的气息。人们三三两两地回家,脚步沉重却透着满足。外婆收拾好她的蓝布包袱,说要回去了。
"外婆,您不是说'打完场妮儿看娘'吗?怎么这就走?"我忽然想起她来时说的话。
外婆愣了一下,继而笑了:"傻孩子,那是说麦收完了,女儿该回娘家看看。我是你外婆,自然该回去啦。"
小姨又蹬着那辆旧自行车来接她。外婆坐在后座,蓝布包袱抱在怀里,背影渐渐消失在暮色中。我忽然明白,这来来往往,正如麦子的生长与收割,一年又一年,循环不息。
麦子黄了又青,青了又黄。外婆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直到有一年,她再也没能来。那辆旧自行车也不知所踪……
故乡有多远?到底远了千年还是万年?是月光到晨露的距离?还是蝴蝶振翅的瞬间?我想在游子的酒杯里,记忆犹新成满头雾水和星空的模样,结满了透明的答案……
作者简介:持戒留白,实名刘金琳,山东菏泽曹县人,部队转业,现工作居住在江西新余,系高级工艺美术品设计师,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新余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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