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名伶、肺病女子、民国四公子张家弟弟的婚姻对象。
孙凤竹的故事不像小说,却比小说更狠。
婚礼上吐血、迁徙途中几度濒死,张宗和始终不肯放手。
青岛相识:一句“凤求凰”,一生执念
1936年盛夏,青岛湛蓝的海面下藏着暗流,日军不断在胶东沿岸试探,张家四姐妹中的张充和,避暑于青岛栈桥别墅,张宗和随行,准备赴苏州教书之前暂住一段时间。
张家是江南旧派名门,生活讲究,昆曲是每日晚茶后的消遣。
那晚,张家应邀赴一场私人昆曲雅集,戏台是民国文人自筹搭建,演员中有一位少女,身着水绿罗裙,唱的是《牡丹亭·惊梦》。
她站定唱腔开口,音色透亮,转身一抬手,腰侧银钩飞扬。
张宗和倚栏而立,那一瞬,他抬头未语,心中生出杂乱情思。
事后他向姐姐低声问:“刚才唱旦角那位,什么人?”
她叫孙凤竹,青岛中学学生,擅琴善曲,家中父亲曾在胶东任警备队长,解职后在家教授昆曲。
父亲常带她参与曲社表演,唱腔正宗,容貌清俊,曲界熟人皆称“小兰陵王”。
张宗和找了借口登门求教,几次来往,两人渐熟。
那年凤竹16岁,习惯骑女式脚踏车,送糕点给老师,家中供养困顿学生。
张宗和当时22岁,清瘦斯文,话少。
一次他背来明人《南词叙录》,说要借给她抄抄参考,字写得极细,凤竹笑道:“你写这小字,是要骗我费眼吗?”
一来二去,两人已生情愫,张宗和未明说,凤竹亦未点破。
只是每逢昆曲演出,张宗和必定到场,观戏不语,结束后为她准备茶水和毛巾。
她唱完时额头常见薄汗,他则安静递上干净帕子,他在笔记本里记下:“凤竹嗓音,似寒玉初破。”
暑假将尽,张宗和收信催促,父亲要他即刻回苏州任教。
离别那天,凤竹穿着旧旗袍,站在曲社门口送他,她咳了几声,说是前夜贪凉,没多在意。
他说:“你等我来信”,点头,未多话,目光低垂,唇角泛白。
从青岛回苏州后,两人靠书信往返。
凤竹写得多,每周两封,信纸选粉边描花,内容大多是戏词与日常。
她在信中不提病情,只字未提血痰与夜咳。
张宗和起初不疑,直到1937年冬,姐姐张充和从上海归来,说凤竹常咳至夜不能寐,且因战事未能及时就医。
张宗和立即回信,内容只有两行字:
“初见日,我已心定,才情与心,重于一切。”
没写“爱”,也没劝她保重,而是提议婚事,他给父亲写信,说:“我要娶孙凤竹。”
父亲回信只一句:“且看局势”,那年,日本已全面进攻华北。
战乱迁徙:婚礼洞房,鲜血浸心
1937年秋,华北烽烟四起,南京岌岌可危,张家迁往武汉,寄居友人家中;
孙家也离开青岛,几经辗转落脚广州,靠变卖金器度日。
凤竹病情因湿热加重,血痰频发,嗓音不再明亮,却坚持继续排练昆曲。
1938年春,孙凤竹父亲南下赴武汉,当面与张宗和商议婚事。
他年过五旬,步履艰难,谈话时频频咳嗽。
张宗和亲自出门迎接,席间未提一句凤竹的病,只反复说:“我已决定。”
父亲最后说:“她这病……我不瞒你。”
张宗和答:“知情已久。”
凤竹那年19岁,旧衣多破,坐车晕吐,时有咳血,每次发作后需卧床两日。
张宗和陪她看病,自费买来昂贵的西药,甚至从香港黑市购得英国产磺胺,带她转至昆明,托人联系蒋梦麟,在其私宅举行婚礼。
1939年2月5日,一场不合时宜的婚礼,在动荡局势下举行。
婚宴席设八桌,来者非亲即旧友,几乎无外人。
张宗和自己吹笛,曲名《凤求凰》,凤竹靠在椅背上听,眼神迷蒙,掌心微颤,轻声说:“这曲,你几年前,就说要吹给我听。”
夜深,宾客尽散,洞房内桌上还残留,未撤的糖果和瓜子。
凤竹正卸下头饰,忽然剧烈咳嗽,一口血喷在铜镜前的红巾上,她定住了,低头看那巾子,半晌不语。张宗和从后抱住她,她颤声说:
“这不是好兆头。”
张宗和没回话,只把她裹在怀里坐了一夜。
第二天,婚床未收,凤竹高烧不退,张宗和请来医生,诊断为肺出血。
医嘱静养,切勿激动、过劳,避免乘车远行。
叮嘱她:“我们不走了,就留在这里”,她摇头,说:“你还有事做,不该为了我困在一地。”
婚后几个月,两人前往贵阳、桂林、昆明等地。
一次乘车途中,她再次吐血,衣领被染红,张宗和下车狂奔三里,敲开一家诊所,讨来云南白药。
回车厢时她靠在座椅上,睫毛挂汗,笑着说:“真丢脸,你背我吧。”
生活已远离诗意,张宗和教书谋生之余,还要照料她每日吃药、喂汤、换衣。
她白天多睡,夜里咳醒,窗外总听得昆虫鸣叫。
张宗和每日记下她体温、用药时间和进食状况,记在一本黑皮笔记里,不曾间断。
余光之暖:新生、困顿与最后的坚持
1940年春,贵阳多雨,街巷泥泞,孙凤竹腹部微隆,脸色却苍白如纸,医生反对她生育,理由简单:肺病未愈,极易产后大出血。
她没说话,只低头抚着腹部。
张宗和却未劝阻,他知道这孩子,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生产前一周,凤竹开始高烧,频繁咳血,每咳一次便捂住胸口喘息。
张宗和昼夜陪伴,取药熬汤,甚至在雨夜里踩着水洼赶去药铺,只为买到少量抗生素。护士嘀咕:“病成这样,还敢生?”
产房设在借住的一间木屋内,接生的是一位退役军医。
那天屋外狂风骤雨,窗纸哗啦作响。
凤竹喊了三个时辰,终于产下一女,体重不足四斤,孩子啼哭声细微,躺在襁褓里像猫崽一样。
凤竹昏睡两天,醒来后第一眼望向窗边,轻声问:“活了吗?”
张宗和抱着孩子点头。她眼眶发红,伸手去碰,指尖却抖得厉害。
女儿取名张以靖,“靖”为平息战乱,亦为她未竟之愿。
凤竹产后恢复极慢。每隔三日便高烧,乳汁极少,无法喂养。
张宗和托人找奶妈,月薪高出本地行情两倍,仍难寻,白天在中学教英文,晚上回家洗尿布,蒸菜粥,帮凤竹擦身,洗血迹。
一次深夜,女儿腹泻不止,奶妈不管,张宗和用棉布蘸热水擦洗,凤竹躺在床上直掉泪,小声说:“我真没用。”
张宗和说:“不,你现在在,我就没什么怕的。”
那年冬,张宗和到重庆参加教研会议,凤竹留在贵阳。
途中他收到急信,称凤竹突发高烧咳血不止,搭夜船逆流赶回,抵达时她已经退烧,脸色灰白。他把信摊在她枕边,说:“吓坏我了。”
她看了一眼,没说话,只紧紧拉住他的手。
1941年至1943年,张宗和在昆明教书,凤竹在家中养病。
病况时好时坏,偶有恢复,能撑着下床写字,画小画寄给他。
纸上常画梅枝、细竹、并写:“欲问今宵冷暖,偏是灯前不语。”
战乱未停,昆明电力不足,冬夜常停电。
张宗和每月给凤竹写信、寄钱、送药,所有空余时间都给了她,那年,朋友问他为何不另娶,张宗和只说:
“我这一生,只娶她。”
生命终曲:列车、咳血与书中人
1943年开春,昆明出现疫病。孙凤竹病情急转直下,每晚咳血不止,胸口剧痛,呼吸困难。
张宗和决定带她回合肥老宅,避开潮湿气候,希望有助于病体缓解。
火车自昆明开出,一路东行,车厢晃动,凤竹靠在他肩上,脸颊凹陷,唇色发紫。
每过一个站,张宗和就喂她一口水,一片药。
入夜后,她再度吐血,衣襟被染红,他脱下外套替她遮住,怕引人注意。
到合肥当天,张宗和发高烧,竟爬下床,用湿毛巾敷他额头,张宗和迷迷糊糊听见她说:“你可不能先我走。”
床边堆着血巾,她却执意坐着照顾他,家中仆人劝阻,只说:“我还能撑一阵。”
5月11日清晨,凤竹突然剧咳,血从口鼻喷出,染红了枕边被单。
张宗和刚退烧,抱着她喊医生,声音嘶哑,医生赶来已晚。她走得很安静,手握着张宗和手指,未松开。
她死后,张宗和坐在窗前整整三天,不吃不喝。
邻人来吊唁,他木然点头。
凤竹遗体入棺前,为她穿上她最喜爱的青衫,袖口绣梅花,是她母亲旧物,墓地选在合肥北郊,简陋,但向阳。
同年冬,张宗和写下《秋灯忆语》,记录与凤竹相识、相恋、成婚、送别的全部过程。
此后,他终身未再娶。
教书、写诗、讲曲,孤身一人。直到1977年病逝,书桌上仍放着那本黑皮笔记,第一页写着:
“1936,青岛,初见凤竹。”
张以靖长大后留学,母亲的故事,始终陪伴成长。
每逢冬夜,她会翻出母亲画的小梅枝,灯下细看良久。
参考资料:
王彬彬:《张家四姐妹与民国才子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33-248页。
陈之藩:《秋灯忆语》序,台湾联经出版社,1985年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