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阿毛
编辑丨历史国编辑部

公元476年,西罗马帝国灭亡后,欧洲文明陷入倒退,之后5至15世纪的中世纪时期(medieval period)便又被称为黑暗时代。此时人均识字率骤降,书本变得稀奇,尤其那些一笔一划精致勾勒于羊皮纸上,又加以泥金彩绘的手抄本,价值或可等如珍宝。

这类书本费时又费工,通常只有王公贵族或教会有能力制作,主题多与基督教信仰相关。譬如下图就是15世纪制作于巴黎的一本时祷书(Book of Hours),记载每日不同时刻祷告时所使用的祈祷文。


书中文字既是用于祷告,收录的图画自然也是宗教场景。上图右页即可见耶稣钉于十字架的受难图,左页的鹈鹕则为耶稣的象征。因为当时欧洲人认为母鹈鹕会用长喙啄破胸膛,以自己的鲜血哺育幼雏,如同耶稣为拯救世人而流血。页面边框的花草图饰也和鹈鹕之图呼应,视觉上没有任何违和感。

然而中世纪的手抄本种类繁多,风格各异,并不是每一本的构图设计都这般合理。许多手抄本的边框间,竟是常见一些荒诞离奇的小插图,与宗教信仰或书中内容都不大相干。

譬如下图取自14世纪的《勒特雷尔圣咏经》(Luttrell Psalter),其中图示就比较难解。圣咏经与时祷书属于同类书籍,内容都是赞颂上帝的圣诗,但若看向下图页面下方和右侧的插图,却和赞美上帝浑无关系。


下方两名骑士的决斗,还算有点道理,因为出资制作此书的勒特雷尔爵士是一名骑士阶级的英国领主,书中多画骑士估计是为了奉承老板。但书页右侧有两个怪人,一个下半身是动物的后足与尾巴;另一个自头部以下只是一片羽翼和一条蛇尾,两者均不知意义何在。

圣经之中没有出现过这种半人半兽之物,两个怪物便和书中的圣诗扯不上边。如果描绘的是一只巨龙被勇士格杀,倒可能又是在拍骑士老板的马屁,然此二怪出现在书页边缘,未与任何人互动,看来便像是单纯的装饰物件,功能仅是为了填补页面中的空白。

奇怪的幻想生物或许令人联想到中国的山海经,但山海经之中的每只异兽好歹都有名字,也附有相关的神话与描述。相较之下,欧洲手抄本的边框插图则更加杂乱,有时会出现龙、狮鹫、人马等古代即已流传的怪兽,但更多时候则是个叫不出名号也找不着出处的鬼玩意。譬如下图这对双足长尾,貌似感情不太和睦的人头兽夫妻。


又如下图这对人头怪鸟。


以及下图这些已经不知如何形容,总之长了一堆人头的怪东西。


怪兽形状无奇不有,都与书中主题无关,好似是制书的画匠喝高了随便想象出来的。然而除了人兽混合的怪物之外,边框插画中也会出现自然界的动物,譬如下图这只叼走鸭子的野狼。


可是就算换成了自然动物,有时画面反而更加离谱。譬如下图的男人与马都是正常生物,但他们正在做的事情却非常不正常,居然把喇叭塞进了马的肛门,欲以马屁奏乐。


上图又并非特例,若再看下面几张图例,则可知其他手抄本里,也曾出现这种拿屁股开玩笑的插画,似乎是一种曾经流行于中世纪的低级搞笑


如此画面在后人看来显然并不正经,英语中便将此类边框插图称作“drollery”,字根源于法语的“drôlerie”,意思就是“玩笑”或“笑话”,中文或将其译为“诙谐图”。

但是诙谐画这个单词出现的时间很晚,16世纪末才被拿来形容手抄本里的边框图,并不是制书当时的用语。包含怪图的手抄本约于12、13世纪开始盛行,到了16、17世纪时已成古董。此时欧洲已经历了文艺复兴,进入航海、地理、科学等各类知识都快速增长的早期现代(early modern period),人们的思想和认知都与保守封闭的中世纪有所不同。

被早期现代人视为幽默的图画,在数百年前则不见得如此,或许是被赋予了其他的寓意。中世纪的手抄本毕竟都是文字庄严的宗教书籍,又多数出于僧侣之手,不容嬉闹。规模较大的修道院还会设置下图那样的抄经室(scriptorium),专供僧人写书绘图,可见手抄本的制作乃属严肃之事。


就算书本是由奢华的贵族所订制,当时富人们的道德观也一样被教会掌控,总是对上帝充满敬畏,为了救赎灵魂甚至会不惜花费重金,购买赎罪卷。倘若胆敢一边祷告唱诗,一边以粗鄙的图绘自娱,岂不是在上帝眼皮底下徒添罪过,又得多买几张赎罪卷?诙谐图只为博君一笑这个说法,看来不见得准确。

还有另一个英文单词,则将这些荒诞的边框插图称为“grotesque”,字根源于意大利语的“grotto”,意思是“洞穴”,中文便翻译为“穴怪图”。

图画为何会与洞穴有关联?这是因为古罗马有个暴君尼禄(Nero 公元37~68),曾在罗马市郊建造一座富丽堂皇的黄金宫(Domus Aurea)。尔后千余年间,罗马几度遭遇战火摧残,反复填土重建,黄金宫的遗迹便逐渐被埋入地里,再次被人发现时已是一座处于地下深处的神秘洞穴。


黄金宫内充满了奇幻而华丽的壁绘,常见下图般人兽或动植物混合的纹饰主题。其工法画技于中世纪皆已失传,神话典故亦多有不知,人们便认为洞窟中的图腾形状怪异,故以穴怪之名称呼此艺术风格。黄金宫的发现广为人知后,遂有画家仿效其中怪图,穴怪风即在欧洲流行起来。


手抄本中半人半兽的怪物,以及诸多荒唐不可解释的情景,看来就像灵感来自黄金宫的穴怪之图。它们或许只是为怪而怪的艺术表现,不用深究任何寓意。

但此说亦有不妥,因为黄金宫是在15世纪末才被重新发现,穴怪风的流行也是在此之后。然而如前所述,中世纪手抄本的边框怪图则是在12至13世纪即已出现,时间上与黄金宫并无因果关系,只是在后人看来有所雷同罢了。

那么手抄本的怪图到底该作何解释?中世纪的欧洲人并未对此留下注解,后世的学者也只能旁敲侧击地推想。有一套说法,则认为这些图像纵使怪异猎奇、带有幽默,却始终与宗教和道德脱不了关系。

首先,怪图从来不是书中的主要图示,永远只限于页面边框的小插画。这些玩世不恭的画面出现在神圣诗篇、祷文的外围,可能暗示着一种警告,表示一旦脱离真理,世界就将陷入混乱与败坏。

手抄本的核心部分,只有庄严的文字和富含宗教意义的场景,这些才是最为重要的讯息。若不注视这些要紧事物,往外框看去,则会见到自然世界的秩序开始崩溃,出现半人半兽的丑恶生物。并且人们的道德感亦将沦丧,擅自以不雅的身体器官取乐。

这套解释听来或许牵强,却能在手抄本之外的中世纪创作中得到佐证。建造于1163到1260年间的巴黎圣母院外墙上,有一系列关于美德与罪恶的石雕。其中“怯懦”这项罪恶,就如下图这般画面呈现,雕出了一个弃剑而逃,被一只兔子给吓跑的男人。


另一座在1220至1270年间,建于法国北部城市亚眠的大教堂,也有着类似石雕。上方象征勇气的部分雕有一名全副武装的英勇骑士,下方象征怯懦的部分则又是一个连兔子都怕、丢弃佩剑的男子。


而在同一时期的手抄本之中,“凶暴的兔子”也是经常出现于边框的荒诞主题之一。譬如下图便可见到一名男子,居然被两只兔子吊死。


此图出自1170年代,制作于德国中部城镇阿恩施泰因的一本圣徒受难记(The Arnstein Passional),是凶暴兔子出现于手抄本的最早例子。图中被吊死的男子并非圣徒,而是一名猎户。他腰间挂着一支牛角响号,是猎人围捕猎物时用来互传信号的常用工具。

之后在1340年代,英国伦敦的史密斯菲尔德地区亦有一本教令集(The Smithfield Decretals),书中以连续数页的底框插图描绘出一场兔子杀人的经过。巨大的兔子先是用弓箭射伤一名猎人,之后将其绑缚,再带至兔子法官的面前审判猎人。发下判决之后,兔子把猎人拖至刑场,最终将其斩首。


凶狠的兔子杀死猎人之后还不甘心,在接下来的页面中竟又向猎人的猎犬寻仇,似乎要把在现实世界猎杀他们的所有帮凶一网打尽。与之前一样,兔子以五页篇幅将猎犬射伤、绑缚、审判、运至刑场,然后施以绞刑。


出现上述插画的教令集,其内文都是关于教皇发布的律令,以及对于宗教法庭的裁决。书本内容虽与审判有关,但绝未涉及兔子,一张张处死猎人猎犬的连环图便看似恶搞黑色幽默的闹剧。

但是教堂石雕中的兔子既然带有道德含义,手抄本中的杀人兔或许也是一样。如果害怕兔子的骑士象征怯懦,扑杀猎人的恶兔可能就象征自然常理的颠倒。兔子本是极为弱小的动物,理应遭人猎杀,但若远离了书中神圣的文字,偏向书页外框,则可见到温驯的兔子变得凶残,反过来猎杀人类。

此类边框插图在中世纪手抄本之中颇为常见,情境都相去不远。有时兔子在绑缚猎人之后,会得意地吹起原本用来狩猎他们的号角。


有时兔子则会自行装备弓箭号角,作成猎户打扮。


又有些时候,兔子还会拿起刀剑盾牌,与他们的宿敌猎犬决斗。


这些图像在现代人看来,无疑都是十分荒谬而逗趣,难怪会被称作诙谐图或穴怪图。虽然有学者认为边框插图带有道德性的隐喻,却终究只是诸说之一而已,也有其他专家坚持这些图案只是创意和幽默的表现。

欧洲的中世纪毕竟又被称为黑暗时代,文化发展迟缓,遗留下来的文献大多仅只涉及宗教。少数关于艺术理论的文章,也并未深入讨论手抄本中的插画,当时画匠们的确切意图也就被遮盖于黑暗之中。

而彩绘手抄本乃是价值贵重之物,这点则可确定。譬如本篇最后那张兔狗大战的插图,形象纵使滑稽,其背景中的树叶竟且饰以金箔,可见绝非随笔漫画,而是细腻绘制的作品。画工既已精心至此,怪诞构图的背后若也另藏深意,应当也是不无可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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