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有书生崔景明,字子澄,吴郡人士,本出身书香门第。其父崔琰曾任礼部侍郎,因直言进谏触怒权贵,被贬琼州,途中染病身亡。家产抄没,景明时年十八,只得携老母南下投亲。不料至广州时,老母病逝客舍,景明身无分文,卖身葬母后,流落市井。
景明生得眉目如画,兼通文墨,被海商陈大眼收为船上文书,随船往来南洋诸岛。这年仲夏,商船自占城返航,忽遇飓风。桅杆折断,船舱进水,一船人纷纷跳海。景明抱着一块船板,在惊涛骇浪中飘荡三日,终至力竭昏厥。
恍惚间,似有歌声入耳:"碧海青天夜夜心,蓬莱宫中日月长..."睁眼时,已卧于沙滩之上。远处青山如黛,近处椰林成荫,竟是一处从未见过的海岛。
"郎君醒了?"一女子声音自背后传来。景明回首,惊得险些跌倒——那女子约莫二十出头,身着素白纱裙,眉目如画,竟与他亡妻沈氏一般无二!
"沈...沈娘子?"景明颤声问道。亡妻去世已三年,岂能在此相遇?
女子掩口轻笑:"妾名云娘,非是郎君故人。此乃北极毗耶岛,郎君随我来。"说着,引景明向岛内行去。
行至山腰,豁然开朗。但见阡陌纵横,屋舍俨然,田间农人耕作,皆着古式衣冠。更奇的是,这些人面容红润,看不出年岁。有童子模样的,交谈间却自称已百二十岁;看似老翁的,行动矫健如少年。
云娘带景明至一处竹舍,奉上香茶。茶汤碧绿,饮之甘冽异常,顿觉浑身疲惫一扫而空。
"此岛与世隔绝,岛民皆长寿。"云娘道,"妾本中原人氏,明宣德年间随父赴任南洋,遇海难漂流至此,算来已三百余年了。"
景明大惊:"三百年?那娘子岂不..."
"岛上岁月悠长,人不易老。"云娘指向远处一座白石宫殿,"那是岛主居所,每甲子开启一次,赐岛民长生丹药。下次开启在三年后,郎君若留此,亦可获长生。"
景明将信将疑。夜间,云娘取出一卷绢画,竟是宣德年间宫廷画师所绘《南巡图》。图中人物衣冠,与岛上所见一般无二。
"岛上物产丰饶,无饥馑之忧;民风淳朴,无欺诈之事。"云娘轻叹,"只是..."话未说完,忽闻远处钟声悠扬,云娘脸色微变,匆匆告辞。
景明在岛上住下,日日与云娘游山玩水。云娘通晓诗词,尤善琵琶,常于月下弹奏《霓裳羽衣曲》。景明渐生情愫,却又想起亡妻,心中矛盾。
这日清晨,景明忽觉头痛欲裂,竟记不起母亲容貌。惊慌之下,他取出贴身携带的亡妻手帕,帕上绣着"执子之手"四字,却怎么也想不起下句。
"这是岛上的'忘尘雾'。"云娘黯然道,"凡外来者,记忆会日渐消褪。待全然忘却故土,便可长留此间。"
景明大骇:"那我岂非会忘记父母妻儿,忘记为何来此?"
云娘点头:"妾初来时,也日日以泪洗面。三百年过去,中原亲人面貌,早已模糊不清了。"说着,取出一只锦盒,"此物或可助郎君。"
盒中是一面青铜古镜,背面刻着八卦图案。景明对镜自照,镜中竟浮现出广州街市、亡妻坟茔等景象。记忆如潮水涌来,他顿时泪流满面。
"此镜名'溯光',可照见记忆深处。"云娘道,"但每用一次,岛上岁月流逝更快。郎君须早做决断——留下可得长生,离去则..."
景明辗转难眠。翌日,他寻至岛主宫殿,见殿前石碑刻着:"一入毗耶门,永为世外人。欲归尘俗去,须舍不死身。"
中秋之夜,云娘在竹林设宴。酒过三巡,她忽然泪落:"实不相瞒,妾初见郎君,便觉亲切。后来翻检故物,发现..."她取出一幅画像,竟是景明亡妻沈氏的小像!
"三百年前,妾漂流至此,随身携带的正是此画。岛主说画中人与妾有夙缘,不想应在此处。"云娘拭泪道,"郎君若要离去,三日后有木筏靠岸,可载一人返回中原。"
景明如遭雷击。若留下,可与"亡妻"再续前缘,更得长生不老;若离去,则要放弃这世外桃源,回到那污浊尘世。但想到父亲临终嘱托"光复门楣",又踌躇不决。
当夜,他独坐海滩,取出溯光镜。镜中依次浮现:父亲临终嘱托、母亲客舍病逝、亡妻坟前誓言...最后定格在一卷《崔氏家谱》上,那是父亲毕生心血。
"父亲,儿子不孝..."景明对镜痛哭。黎明时分,他做出决断。
三日后,景明与云娘在海边告别。云娘赠他一颗明珠:"此物可保郎君平安归去。只是离岛后,岛上一切将如梦幻泡影。"
景明拜谢:"娘子大恩,来世再报。"
云娘却道:"没有来世了。离岛之人,魂魄不入轮回。"说罢,推筏入海。
木筏随波漂流,景明回望海岛,忽见云雾缭绕,岛影渐淡。一阵风过,仙岛已杳无踪迹。
漂流十余日,景明被渔船救起。回到广州,却发现城中景物大变。问及年份,竟是万历十五年——距他出海已过去六十余载!
崔家旧宅早易他主,亡妻坟茔也无处可寻。景明取出云娘所赠明珠变卖,购得小屋一间,将这段奇遇记录成书,题名《瀛洲梦游记》。
书成之日,景明忽觉倦极,伏案而眠。梦中见云娘乘云而来,执手相看,无语凝噎。次日,邻人发现景明已无气息,面容安详如睡,手中紧握着一片白色纱帛,遇风即化。
后有渔人在南海捞得古镜一面,背刻八卦。镜中时现仙岛景象,一对璧人携手竹林间,细看那男子容貌,竟与崔景明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