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妻的献祭
黎荔
在全世界的神话和民间传说中,我们时常可以看到人和动物结为连理,却因看破对方真身而劳燕分飞的故事。今天不是讲白蛇传,而是讲一个关于鹤妻的日本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日本有一个叫修的孤独的修帆人,他住在海上一座小岛高高的山顶上。他坐在家里织帆,就能望见山谷中绿色的盐沼,以及点缀其间的翔飞白鹤。修拉动着帆布上纵横交错的纺线时,常会暗自忖度:这些美丽的鸟儿,多么像手中的海帆啊,由风撑起了洁白羽翼。修渴望有位伴侣能陪伴在织布机旁,一起度过孤独寥寂的岁月。可他除了一只煮饭的锅,一个沏茶的壶外,几乎再身无他物,谈何娶妻?
秋至,风来。红叶凋落在走廊深色的地板上。在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修听见有什么东西在敲打着门。他好奇地出去一看,竟然有只鹤晕倒在走廊上。他把它小心地抬入房间并悉心照顾。修惊奇地发现,它的身体竟如此之轻,构造精巧。他用火温暖着美丽的生灵,小心翼翼避免烧到羽翼。没过多久,它睁开了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一连三天,修悉心照顾着白鹤。等到它恢复了健康,修目送着它的离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某夜海上风浪起。修在倾盆大雨声中,再一次听见了敲门声。他打开门,看见一位美丽的少妇,惊呆了。她湿衣服下的身体颤抖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静静注视着修。他请少妇入门,供上了茶饭,以及港口的渔夫送与的被修视若珍宝的鱼。渐渐地,少妇不再颤抖了。灯芯明明灭灭地跳动着,两人相对跪坐着。修问了许多关于她来历的问题,但少妇只回答了她的名字叫:雪子。
往后的些许日子,雪子并没有要走的意愿。随着时间流逝,两个心中都暗生情愫,无需说什么,雪子成了修的妻子。但修,还是一个可怜的修帆人。他们不时得要面对食物短缺的窘境。 雪子将一切看在眼里。一天雪子提出要为修织一面特别的帆,前提是在她织帆的时候不准偷看。修答应了她。她把更衣用的屏风拉到房间里,挡住了窗边的织布机。修只听见梭子上下翻飞的声音和织布机的嘎吱嘎吱的叫声。许多个小时过去了,天黑了,修睡着了。天亮了,雪子依旧在屏风后工作着。终于,雪子出来了,她看上去非常疲惫。
当雪子把帆放在修的面前,他什么都不顾得想了。这帆织得如此细密结实,却轻若无物,褶皱之间似乎传来远方的低吟声。修把耳朵贴在帆上,眼眶一下湿润了,那是雪子在风中织布的声音啊。修带着这条神奇的帆跑到港口,换来了足够吃整整半年的金子。修喜出望外地跑回家,雪子冲他微微一笑。
又是一个春天。春雨绿了盐沼,白鹤归来。雪子和修听着它们的叫声。春末,金子就用光了。修和雪子又开始忍饥挨饿。修请求雪子再织一面帆,雪子说再织一条帆,会用光所有力气,她已害怕织帆了。但修一再恳求,雪子爱自己的丈夫。她又消失在了屏风后。在第二天晚些时候,雪子拿着第二张帆精疲力竭的出现了。这张帆比之前的还要漂亮,它也有风的声音。修满脑子只有金子,他急不可耐地去村子里卖掉了帆。人人都在谈论修的技术。他又得到一笔能保证半年不愁吃喝的金子。
春去秋来,暴风雨的季节又到了。盐沼地的白鹤变得焦躁不安。一艘巨大的船驶进了港口。高大的船长从上面走下,一看就是个富有的商人。船长找到修,要为他的船织一面神奇的帆。酬劳是修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金子。修立刻跑回家,要求雪子织帆。恐惧扫过雪子的脸,她开始抽泣。修皱着眉头看着雪子。“我是你的丈夫!”他的嗓门越来越大,“我命令你!”雪子只好颤抖着说:“那好。你要答应我,绝对不偷看。”
雪子拉起了织布机前的屏风。修在外面的走廊上来回踱步,他望见港口停泊的那艘大船。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雪子还在织着。第三天了,雪子还没有织完。修开始疑心,她到底在做什么呢?修开始思索,为什么只有雪子知道如何织出神器的帆。为什么他不去学学这绝技?这样他就可以织帆,而不用再强迫雪子了。修听着梭子上下翻飞的声音混杂在织布机吱吱呀呀的叫声里,他无法抑制自己,他转过了屏风。突然传来一声尖叫,一双悲伤的黑眼睛望向他。那儿,站着的正是他在暴风雨夜救下的白鹤。鹤正挥动着白色的羽翼,将它织进海帆中。充盈着海风的羽毛正在颤动。
“雪子!”修哭喊着。但是他的鹤妻只发出了一声温柔奇特的叫声,像是困在芦苇丛中的小猫叫。雪子展开满目疮痍的翅膀,御风而去,飞向天际。此后,修再也没有见过她。修余生都在织着平凡无奇的帆,从窗前看着盐沼地以及那里的白鹤。每个暴风雨肆虐的秋夜,他都在等着一阵敲门声。
这是一个典型的西方人眼中的东方神话——凄美、哀婉,以及东方女性特有的克己牺牲精神,让人感慨不已。暮色中的雪原泛着幽蓝,一只白鹤在竹篱笆外徘徊。当它抖落羽毛化作素衣女子叩响织帆人家门时,一个绵延千年的东方伦理寓言就此展开。日本的鹤妻故事远比表面看来的报恩传说更为深邃,它揭示了东方文化中最为隐秘的情感结构——以自我献祭为表达的爱,最终却因这份献祭而自我毁灭。
这本来是一个美好而又温馨的故事,夫妻俩可以在短暂富足的条件下简简单单地生活在一起。然而在贪性面前,人类好像从未赢过。因为一个商人答应丈夫只要能织出一面神奇的帆,便给他足够一辈子生活的金子,丈夫心动了并强迫自己的妻子。然而更甚的是,丈夫不仅仅渴望金钱,他还想要妻子的织帆技巧。他打破了之前的约定,进入屏风内偷窥。然而里面哪有端庄美丽的少妇在织帆,他看到一双悲伤的黑眼睛望向他,那儿,站着的正是他在暴风雨夜救下的白鹤。原来妻子一直在用她的鹤羽在织帆啊!
从东亚的神话传说来看,人与动物之间的婚姻往往带有悲剧色彩。例如,《山海经》中记载了许多人与异类结合的故事,这些故事通常以分离或悲剧收场。这个鹤妻故事也不例外。鹤妻以折损寿命为代价织造千金锦缎,却在第三次织锦时被丈夫窥见真相。每一次织造,她的面色就苍白一分,直到丈夫打破约定,走入屏风后面,看见一只羽毛稀疏的鹤在织机前颤抖。这个场景具有惊人的视觉冲击力:散落的羽毛如同凋零的樱花,织机上的锦缎却泛着不似人间之物的炫目光泽。鹤妻的悲剧不在于身份的暴露,而在于她将“报恩”演绎到了自我消解的极端——用羽衣换来的爱情,终究因为羽衣的耗尽而无以为继。
看似美满的婚姻实为牢笼,丈夫用道德枷锁、身份角色来束缚鹤妻的自由。屏风后的织机发出哀鸣,那些用鲜血浇灌的丝线在黎明前化作朝霞,每一道经纬都要无情地抽走鹤妻美丽光耀的羽毛。这种献祭美学在日本文化中并非孤例。若将视线转向《古事记》,伊邪那美为生育火神而焚身;放眼《源氏物语》,浮舟投水成全他人姻缘。甚至现代动漫《幽灵公主》中,桑为拯救森林甘愿承受诅咒。鹤妻拔羽织锦的行为,实则是这种文化基因的具象化呈现——爱被等同于自我剥夺,奉献的彻底性成为衡量情感深度的标尺。
鹤妻的故事暗藏着一个尖锐的诘问:丈夫究竟爱的是伴他清贫岁月的妻子,还是能织出珍稀锦缎的有价值的异类?当鹤妻的身份仍是谜团时,织帆人对她织布能力的赞叹远多于对她本身的关怀。这种微妙的心理活动,在故事中被表现为丈夫反复抚摸锦缎、向所有人炫耀展示的动作特写,这是否暗示着接受奉献者往往先被功能吸引,而后才意识到功能背后的生命代价?真正的爱不应是接受对方自毁式的奉献,而应该是守护其完整的生存状态啊!
当我们重新审视那只雪夜叩门的白鹤,会发现羽衣传说本质上是东方伦理的隐喻性表达,潜藏着将情感神圣化的同时又将其实用化的矛盾。雪子代表着那个时代日本女性的牺牲奉献精神,女性满目疮痍的悲凉在那个分离之夜里表现得淋漓尽致。无论任何时候,在爱面前她们都显得异常强大。但一旦窥破了爱的欺骗与虚妄,她们一下子就萎谢了。数着肋下日渐稀疏的绒羽,看丈夫捧着锦缎急匆匆走向市场的背影,像看一只衔着金币沉入深潭的鹈鹕。当最后的羽毛被拔下时,鹤妻终于在生命流逝中觉醒,她用破碎的羽翼完成了自我救赎。当她振翅飞去,远走天涯,冲破的不仅仅是物质的牢笼,更是“贤妻”标签下的自我禁锢。
我想象御风而去、飞向天际的雪子,重新回归自己作为鸟的本来形态。她轻盈地落在海边断崖上,细数着闪着光泽的新生绒羽。东方泛白,盐沼水面上升起浓浓白雾,洁白如雪的仙鹤在缭绕烟雾中,舒展羽毛,翩然起舞,忘却尘世的种种烦恼,独留内心的安定与清净。然而,鹤妻的织机声穿越时空,并未完全消逝。在无数的城市和乡村,在建筑工地的钢架间、在躬耕的菜地和田野中、在工厂的流水线上,那凄婉的织机声仍在不断回响——我们是否仍在用现代的方式,重复着那个关于奉献与索取的古老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