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今天讲个"神童变呆瓜"的稀奇事儿。
话说徐家村有个娃娃叫徐相国——这名儿起得大,他爹徐老汉当年可是咬着后槽牙花了二钱银子请村口王瞎子算的,就指望这娃能光宗耀祖,日后当上相国。
徐相国三岁会背《三字经》,五岁能打算盘,七岁就把《论语》嚼得烂熟。
村里人都说这是文曲星下凡,连县太爷都摸着胡子说:"此子日后必成大器!"
徐老汉走路都带风,见天儿在村口槐树下吹嘘:"俺家崽子放个屁都比旁人响三分!"
可老天爷最见不得人嘚瑟。
十二岁那年,徐相国半夜发高烧,偏赶上大雨封山。
等天亮请来郎中,孩子已经烧得跟红烙铁似的。
您猜怎么着?好好个神童,愣是烧成了呆头鹅!原先过目不忘的本事没了,现在连"天地玄黄"四个字都认不全乎。
"哎呦喂,这不就是应了老话——爬得高摔得惨嘛!"村口张婆子拍着大腿直乐。
原先巴结徐家的乡亲们,现在见着这爷俩就躲,活像见了瘟神。
徐老汉不死心,硬是把儿子塞进私塾。
可这傻小子在学堂闹的笑话能装一箩筐——背书时把"君子坦荡荡"记成"君子吃汤汤",写大字写得满纸墨团团。
那些同窗崽子们坏得很,故意在他椅子上抹浆糊,害得他起来时扯破裤子,露出两瓣腚,惹得满堂哄笑。
"朽木不可雕也!"教书先生戒尺敲得震天响,"徐老汉,趁早领回去种地是正经!"
最扎心的是去年重阳节。
徐老汉听说青云观的玄虚道长会炼"开窍丹",希望再度燃起。
"儿啊,爹打听清楚了!吃了那道长的仙丹,就能变回从前那个聪明绝顶的你!"徐老汉激动得胡子直颤。
砸锅卖铁东拼西凑,连徐母当年的嫁妆银簪子都当了,好不容易凑了二十两银子,领着儿子上山求药。
山路崎岖,徐老汉背着儿子,一步一步往上爬。
徐相国趴在父亲背上,能清晰地听到老人粗重的喘息声,感受到那瘦骨嶙峋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
"爹,我自己走吧……"他小声说。
"闭嘴!"徐老汉喘着气骂道,"你这腿脚不利索的,摔下山去怎么办?"
徐相国不敢说话了。他确实腿脚不灵便——自从变傻后,连走路都常常左脚绊右脚。
他只能紧紧搂住父亲的脖子,把脸埋在老人散发着汗味的衣领里,眼泪悄悄流下来,打湿了父亲的肩膀。
途中有好几次险些摔了,徐老汉怀里的破旧布包露出个角来。
徐相国见了,心里一阵发酸——那布包里放着零零碎碎的铜钱和几块碎银子,这就是他们的全部身家了。
若非为了他,家里何至于此……
爬了整整两个时辰,他们终于来到了青云观前。
道观青砖灰瓦,香烟缭绕,几个小道童正在门前扫地。
见他们父子狼狈的样子,一个小道童捂着嘴偷笑:"哟,这不是徐家村的神童吗?怎么,又来背《论语》啦?"
徐老汉强压着火气,陪着笑脸作揖:"小师父说笑了,我们是来求见玄虚道长的……"
"师父在炼丹,不见客。"小道童翻了个白眼。
徐老汉赶紧从怀里摸出几个铜钱塞过去:"麻烦通传一声,就说……就说徐家村徐老汉带儿子来求仙药……"
小道童掂了掂铜钱,撇撇嘴,这才不情不愿地进去了。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玄虚道长终于出来了。
这老道白须飘飘,道袍整洁,手持拂尘,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他眯着眼睛打量了徐相国一番,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道长!"徐老汉"扑通"一声跪下了,双手捧着那个装满银钱的布包,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求道长赐一粒'开窍丹',救我儿子一命!"
徐相国站在父亲身后,手足无措。
他看见父亲卑微的样子,心里像被刀子剜了一样疼。记忆中,父亲从来都是挺直腰杆的硬汉子,现在却为了他,跪得这么低……
玄虚道长用拂尘挑起那个布包,掂了掂,突然冷笑一声:"就这点银子,也想买贫道的仙丹?"
"道长!"徐老汉急得直磕头,"这已经是我们的全部家当了!求您发发慈悲……"
"慈悲?"玄虚道长突然提高嗓门,引得周围香客和道童都围了过来看热闹。
他指着徐相国,眼皮子一翻,声音里充满讥讽:"就这种蠢货,吃了仙丹也是糟蹋!到时候还是这么傻,岂不是坏了贫道的名声?"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
徐相国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脸上。
他如今确实不如过去那般聪敏了,但并不是察觉不到人们的恶意,甚至对此更加敏感。
他死死攥着衣角,指甲掐进掌心都不觉得疼。那些笑声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耳朵,扎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道长!求您了!"徐老汉突然扑上去抱住玄虚道长的腿,"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他以前多聪明您也是知道的……"
"滚开!"玄虚道长一脚踢开徐老汉,嫌恶地甩了甩道袍下摆,"脏了贫道的衣服!你们这些乡巴佬,以为有几个臭钱就能买到仙缘?痴心妄想!"
身旁的小道童立刻跟着附和,学着师父模样甩拂尘:"傻子和傻子爹快滚,别污了仙家宝地!"
徐老汉被踢得仰面倒地,布包里的银钱撒了一地。
徐相国再也忍不住了,冲上去扶起父亲,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爹,咱们走……咱们不买了……"
玄虚道长冷哼一声,转身就往道观里走。
身后的小道童们嬉笑着学徐相国呆头呆脑的样子:"'爹,咱们走~~'哈哈哈,真是个傻子!"
徐老汉瘫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撒落一地的银钱。
他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我造了什么孽啊……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儿子……"
徐相国跪在父亲身边,默默地捡着散落的铜钱。
每捡起一枚,他的心就冷一分。
那些刺耳的笑声还在继续,但他已经听不见了——他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彻底碎了。
下山的时候,徐相国搀扶着父亲。
走到半山腰,他望着山脚下的村庄,又回头望了一眼云雾缭绕的道观,眼神渐渐变得冰冷。
"总有一天……"他在心里默默地说,"我要让你们所有人都后悔……"
自从在青云观受辱后,徐相国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每天天不亮,他就扛着柴刀和麻绳出门,对父亲说是去后山打柴。
但其实,他常常一整天都待在同一个地方——半山腰那片歪脖子松林里。
这里人迹罕至,连采药人都很少来,呆在这里就不会被人嘲笑。
徐相国喜欢靠在那棵最老的松树下,看着树皮上深深的裂纹,觉得它们就像自己脑子里那些断掉的念头。
有时候他会突然笑起来,因为想起以前私塾先生夸他"天资聪颖"时翘起的胡子;有时候又会毫无征兆地流泪,因为耳边仿佛又响起那些刺耳的笑声:"哈哈哈,真是个傻子!"
这天晌午,他正用柴刀在地上划着歪歪扭扭的字——那是他唯一还记得的几句《论语》。
突然,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警觉地抬头,看见一个穿着补丁摞补丁衣裳的姑娘,正蹲在灌木丛里采蘑菇。
那姑娘约莫十五六岁,瘦得跟豆芽菜似的,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她每采一朵蘑菇都要仔细端详半天,生怕采到毒菇。
徐相国认得她——是山脚下刘家的香荷,村里人都知道她祖母病得快不行了。
祖母是养大她的人,也是她如今唯一的亲人。自打生病后,身子一日比一日虚弱,香荷把能走的路子都走了,可仍是筹不够药钱。
"采这些玩意儿,连副棺材板都买不起。"徐相国突然出声,吓得香荷差点摔进灌木丛里。
香荷看清是他,松了口气:"是徐大哥啊……"她擦了擦额头的汗,苦笑道,"能卖几个铜板是几个,大夫说祖母的药不能断。"
徐相国盯着她篮子里那几朵瘦小的蘑菇,突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在烧。
他想起了父亲跪在道观前佝偻的背影,想起了那些撒落一地的铜钱……
"我有个法子,能让你一天就赚够药钱。"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出奇地冷静。
香荷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徐大哥别拿我寻开心了……"
"你认识断肠草吗?"徐相国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就是崖边上那些开着红花的。"
香荷脸色刷地变了:"那、那可是剧毒……"
"磨成粉撒进井里,"徐相国的眼睛亮得吓人,"等人中毒了,你再卖解药。"
见香荷要反驳,他飞快地补充,"你放心,死不了人,顶多让人迷糊几天。村里人都有钱,为了活命,多少银子都肯出!"
这种毒药,还是他年幼时从一位游方郎中那儿听说的——《论语》是不记得了,但人性的恶却还会冒头。
香荷的手抖得厉害,蘑菇从篮子里滚出来都没察觉。
她想起祖母咳在帕子上的血,想起药铺掌柜冷笑着说"没钱就等死吧"的表情……
"我、我不能……"她的声音像蚊子哼哼。
"随你便。"徐相国转身作势要走,"反正疼得打滚的不是我祖母。"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进香荷心里。
她突然抓住徐相国的衣角:"……要怎么做?"
第二天黎明,香荷就出现在了断肠草丛边。
她采药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好几次被草叶划破手指都感觉不到疼。
回家后,她按照徐相国教的方法,把毒草晒干磨成细粉。
"祖母,我出去一趟。"她对着昏睡的祖母轻声说,声音哽咽得几乎听不清。
村口的老井旁,香荷左右张望了半天。
清晨的薄雾像一层遮羞布,让她稍微安心了些。她颤抖着掏出那个小纸包……
"噗通"一声轻响,罪恶沉入了井底。
三天后,村里开始有人出现症状。
先是王铁匠家的媳妇突然胡言乱语,接着是私塾的孩子们集体发痴。
到了第五天,半个村子的人都变得呆滞迟钝,症状竟和徐相国当年一模一样。
"天要亡我徐家村!"村长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只有香荷"恰巧"知道解毒的方子。
她在家门口支了个小摊,解药五两银子一包。那些平时抠门的富户,此刻抢着把银子往她手里塞。
徐相国躲在人群后面,看着曾经嘲笑过他的邻居们一个个目光呆滞、口水直流的模样,心里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
尤其是当他看见私塾先生歪着脖子学狗叫时,差点笑出声来。
"都傻了吧?"他在心里恶毒地想,"看你们还怎么笑话我!"
香荷用赚来的钱请了县城最好的大夫,给祖母用了最贵的药。
可老太太还是在某个清晨静静地走了。
临终前,她枯瘦的手紧紧握着孙女:"荷儿啊……祖母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有你这么能干的孙女……祖母去……去见你爹娘也……有交代了……"
话没说完就咽了气。
香荷跪在祖母床前,哭得几乎背过气去。那些银子就堆在床头,此刻却像烧红的炭一样灼着她的眼睛。
老太太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药钱是拿十八条人命换的。如果她知道了,还会认自己这个孙女吗……
出殡那天,香荷把剩下的银子全都分给了中毒的村民。她跪在村口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头也不回地向深山走去。
有人看见她进了山里的尼姑庵。
庵里的老师太后来告诉村民,这个新来的小尼姑每天天不亮就跪在佛前诵经,常常一跪就是一整天。
有人听见她在佛前哭诉:"信女罪孽深重……求佛祖惩罚……"
再说山上那玄虚道长,其实早备好了丹药。
原来,他多年前下山就听过这个天才少年的名声,只是那时候的徐家人心高气傲,谁都不放在眼里,就连年纪尚小的徐相国也是鼻孔看人,总是嘲讽人家无父无母的二狗子只能放一辈子的牛。
道长那天刻意当着大家的面奚落徐家父子,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原想晾徐家父子几天,杀杀他们往日的傲气。过一阵后,再派小徒弟送药下山。
小道士按师父吩咐,揣着木盒蹦蹦跳跳下山。
刚到村口,却见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倒在路边,面色发青,嘴角泛着白沫。
"施主!"小道士慌忙去扶,却被一个老汉厉声喝止:"小道士快走!村里闹瘟疫!"
原来那些买不起解药的穷人,毒发后无人收殓。正值盛夏,尸体很快腐烂发臭,引得苍蝇成群。
小道士捂着鼻子往徐家走,忽然觉得头晕目眩——他刚才扶乞丐时,袖口沾了秽物。
路过井台时,小道士腿一软栽倒在地。
木盒从怀中滚出,"咔嗒"一声裂开,那粒青莹莹的丹药骨碌碌滚进了排水沟……
最绝的是徐相国家。
二老听了徐相国的警告没喝井水,却不知八岁的小儿子在私塾吃了同窗分的桂花糕——那糖渍是用井水熬的!
等发现时,原本机灵的小子已经流着口水喊"爹"都喊不利索了。
"造孽啊!"徐母抱着小儿子哭天抢地。
徐老汉抡起扁担就往大儿子身上砸:"都是你这丧门星!自己傻不够,还带累弟弟!"
徐相国不躲不闪,任扁担砸在背上。
这可是他们全家最后的指望!
想当初,徐相国烧坏脑子,父母为了日后能有个坚实有力的依靠,便顶着高龄再生了一个孩子,恰巧也是儿子,起名还是那个味儿——叫"状元"。
论天资,徐状元比不上大儿子小时候,但身上也有些聪明劲在,且总是笑容灿烂,阳光活力,人见人爱,二老也算有了个安慰。
谁能想到,这一株希望这么快就灭了,徐状元的情况甚至比他哥还要惨烈得多——如今可是成了彻头彻尾的傻子!
二老年过半百,本就有些花白的头发如今全白了。徐母气得一病不起,徐父也忧思成疾,每日干活都提不起力气,整天除了咒骂老天爷就是打骂大儿子,恨他不成器,恨他没用。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一个人失势时,甚至连血浓于水的至亲也瞧不起你。徐家二老更是做绝了这一点。
还记得曾经年幼的徐相国被他们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什么活都不让干,如今什么重活都推给他一个人,还尽挑毛病数落,哪哪都看不顺眼。
徐老汉有次醉酒后,甚至把大儿子赶出了家门。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徐相国蜷缩在柴房里,突然想起多年前自己发烧那晚,要不是爹非要去县里显摆他背诗,在路上遭逢暴雨进退不得,耽误了请郎中……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村口那口罪恶的老井。没人注意到,一颗被雨水泡发的丹药,正顺着沟渠缓缓漂向远方……
如今村东头老槐树下常有个痴傻青年,见人就问:"你看见我弟弟了吗?他可比我还聪明哩!"
只有玄虚道长每逢清明都来上香,对着荒草丛生的瘟疫坟场直叹气:"聪明反被聪明误,痴人自有痴人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