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GUE ART的第一期纸刊,选择当下中国最具国际影响力的艺术家蔡国强作为封面人物,其具备的大爱、包容、谦逊,以及孩童般的天真与好奇,与VOGUE ART开放、先锋的文化愿景不谋而合。
人能否怀着开放的心态,一直不断地浸染在新事物里?2025年,67岁的蔡国强仍有多场烟花项目发生在世界各地。无论已经获得什么,他仍然关心世界的未来,聚焦下一步,再下一步。他的过去将其塑造为了一个文化符号,他当下的实践抢先一步为我们叙述那些将要发生的。
“cAI™实验室”个展现场,蔡国强在开展前一天
展露出轻松活力
“麻烦大家帮忙收拾一下,不要带回家。”
视频里,蔡国强举着一支麦克风,站在一片狼藉的海边。去年年底,这位北京奥运会的视觉特效艺术总设计师在家乡泉州的表演《红帆》出了事故,满天的无人机突然失灵,“像下饺子一样”掉进海里。如果你搜索“蔡国强”,这是目前关于他最火的一条新闻。
3月29日,在无人机事故过后不到半年,蔡国强在华盛顿波多马克河上演了规模空前的新作品《跨物种情书:为“地球到太空”所作空中绘画》,为肯尼迪中心“地球到太空:艺术突破苍穹”艺术节拉开序幕。这个在中国清明节期间上演的“故事”的主角正是一台失灵的机器——一颗向着距离地球36,000 公里的“卫星坟墓轨道”漂移的,名为“斯特拉”(Stella)的人造卫星。
《跨物种情书》也致敬了1990年人类发射的哈勃望远镜,它会在不远的将来迎接自己三十余年宇宙旅行的终点,进入“墓地轨道”。蔡国强请他量身打造的AI搭档cAl™一起创作了这个故事。在表演现场的观众还可以通过二维码,在cAl™支持的应用程序中输入一段给遗弃卫星的寄语,随后上滑屏幕,向空中发射一朵真实的粉色小烟花,给坟墓轨道里的成千个失灵机器发射一点人类想象的孤独与温情。
这是蔡国强第二次在波多马克河上放烟花。
二十年前,蔡国强在2005年肯尼迪中心中国艺术节的开幕压轴表演上带来了作品《龙卷风》。蔡国强和美国老牌焰火公司Grucci合作,运用当时最先进的科技——2,000枚嵌有电脑芯片的银色钛合金烟花弹——在空中创造出一个巨大的螺旋锥形体,直指波托马克河,仿佛一股龙卷风正在降临。
蔡国强与cAI™新作《跨物种情书:
为“地球到太空”所作空中绘画》全球首次亮相,观众可以与cAI™互动
西方对东方文化充满好奇。蔡国强带着火药,犹如一位文明的使者;一场凌空而起的火药龙卷风,以爆炸和烟雾将文化张力转化为弥散的视觉奇观。
二十年后,蔡国强没有再让龙降临。此时的世界正如一台失灵卡壳的机器,“情书”式的浪漫似乎有点不合时宜。但是蔡国强说过,“男孩的那种浪漫”是他最强的能力。
“我很共鸣艺术节的呼吁,人类在星际尺度上进行‘合作与关怀’。我从小对星空好奇,听到要为‘地球到太空’艺术节做项目,就很兴奋!”
这个感叹号是蔡国强打的。在谈论《跨物种情书》时,他还打了两个问号:“在这个政治与科技都飞速变动的时代,艺术还能否超越现实的桎梏?它是否仍然能够带来某种普适的、开放的价值?”
蔡国强以东方的代表身份
在中西方传递超越文化界限的普世精神
《跨物种情书》上演时,正值巴塞尔艺术展香港展会举办期间。市场动荡,但评论认为内地的年轻收藏家正在以前所未有的活力重塑艺术格局。
在这次采访中,蔡国强跳过了所有关于新艺术家相关的问题。陈丹青说,蔡国强“迄今尚未学会以知识分子的腔调谈论自己”。想让这位公认的世界顶尖的中国艺术家评论别人的艺术,犹如在叩问一座不语的神。
上世纪90年代,蔡国强在国际艺术界崭露头角,美国艺评人说他“nailed it(成了)” ,做到了很多艺术家梦寐以求的事——这个中国艺术家成功地将“火药”据为己有,并且改变了这个古老材料的意义,将它从破坏的武器转化为创造的工具。
蔡国强之所以钟情火药,与这种材料自身所蕴含的文化与哲思密不可分。结构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曾将“生”与“熟”作为自然与文化的隐喻,指出正是对火这一媒介的驾驭让人类走出了自然,踏入文明。某种意义上,蔡国强对火药的艺术运用正是对“火即文化”这一命题的当代演绎。他将源于中国的火药媒介赋予了全新的文化内涵:一方面,烟花璀璨之美延续了传统庆典的仪式感;另一方面,他让火药成为情感与精神的载体,正如他所言,火药“来自自然、看不见世界的能量”,爆炸时那难以控制的瞬间常常产生奇妙效果,“有时奇妙到觉得不是经你的手法出来”,仿佛冥冥中有灵性参与其中。
“cAI™实验室”个展现场,
蔡国强对宇宙的好奇持续延展在创作实践里
2017年开始,蔡国强把AI作为他新的创作材料和对手。有一次,他试图让cAI™展示一些“人类之外”的神奇,结果cAI™积极地以龙为题材表现,让蔡国强很是失望。
“艺术家必须愿意进化、适应,但永远不要忘记你们的原始之火”,在《cAI™关于人类与AI共存法则宣言中》有这样一句话。
使用AI,蔡国强期待cAI™带给他“新的不安和新的破坏”。即使AI相关主题的展览层出不穷,有被过度讨论的嫌疑,蔡国强还是对技术保持开放和好奇。
让蔡国强想象自己是一位在2025年崭露头角的新艺术家,重新面临媒介的选择,蔡国强这样评价这个时代和AI的关系:
“在这个时代,不管你选择使用或不使用AI,AI都存在并改变着世界,不使用AI也是一种与AI产生关系的方式。我们无法‘中立’于AI——我们始终与它发生关系,只是关系的方式不同。”
他不断与cAI™合作,生成《跨物种情书》的烟花作品,由观众和算法共同决定天空中绽放的图景,这无疑带来了更多未知的惊喜,也隐含着交出部分控制权的风险。
哲学家海德格尔曾批判现代技术将自然变成“仓储”,赋予其严格的人为秩序,最终使人陷入对技术的桎梏。然而,蔡国强对AI的运用路径却走向了海德格尔观点的反面:他并未试图用技术去全面驯服自然或取代创意,反而是在技术中重新发现“神性”与“童心”。
“AI和火药一样让人不安、有失控或惊喜,仍然在我艺术方法论的坐标上。我喜欢AI,但不认为以我们现有的认知方式,AI能将神带来。可是我一直是那个把放风筝当作飞翔太空的孩子。”
失控、风险、意外所产生的张力,正是蔡国强的创作方法
在谈论自己的作品时,蔡国强又变成天真幼稚的“男孩蔡”:
“让一颗卫星跨物种谈恋爱、收情书、观众用手机给墓地轨道送花、用纸飞机去思考宇宙的本质……现在回头看,《跨物种情书》里的很多构想,其实都有点‘幼稚’。但我觉得正是在这个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冰冷的世界里,我们更需要保留一些看似幼稚但富有人情味的想象。”
“我不觉得‘幼稚’是一件坏事。相反,很多了不起的艺术都是从一个看起来幼稚,甚至有些不切实际的念头开始的。我让烟花可以白天看,又让晚上看不见的白天烟花用灯光照亮看。艺术就应该保有一点‘童心’——那种面对宇宙时不怕发问、敢于感动、愿意相信爱的能力。”
肯尼迪中心表演用的聚光灯照亮夜空里的白天烟花,致敬哈勃望远镜
“这些年,我用火药在天上画画,跟AI交朋友,不断地把这些‘幼稚’的想法变成现实。我想,只要被幼稚感动,就有希望。”
去年年底,蔡国强和cAI™的第一个展览在澳门妈阁海事工房开幕。展览的隔壁是澳门著名的明代妈阁古庙,是当时泉州渔民建立的,清朝年间也是由蔡国强的泉州祖先修缮。自明清开始,泉州人在海外活动的人数和范围倍增,这些游子与故乡的联系密切,不曾断绝。蔡国强从泉州到日本,再从日本到美国,顺着祖先的足迹越走越远。
早在80年代末旅日期间,蔡国强就厌倦当时艺术界关于“东方”和“西方”陈腔滥调的刻板公式,转而开始对宇宙与外星生命展开对话,启动了“为外星人作的计划”系列,其中1990年的《大脚印》后来演变成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焰火。
这种对宇宙的感情也许是某种血脉的传承,毕竟巧合的是,在北宋时,泉州的科学家苏颂就建造了世界上最古老的天文钟“水运仪象台”。
在这个系列中,蔡国强多次尝试的《天梯》被Netflix制作成纪录片,记录下十年前蔡国强在家乡泉州惠屿岛完成《天梯》的过程。在Netflix的纪录片中,蔡国强一百岁高龄的奶奶透过视频电话观看了《天梯》燃放的过程。一个月之后,这位蔡国强挚爱的亲人,第一个认定他会成为了不起的艺术家的亲人寿终正寝。
“以后应该很难做外星人相关的作品了吧。”据说在《天梯》完成之后,蔡国强这样说道。
《跨物种情书》看似是他对自己的食言。实际上,如果在90年代,他口中“看不见的世界”指的是具体的地外生命,他现在探索的那个更大的宇宙,则是相对更整体的看不见的力量。
回到泉州,在《红帆》那个一片狼藉的表演现场,蔡国强站在被浓雾笼罩的海边,尴尬地笑着,问在场的乡亲们:“能感觉到我是献给女性的吗?”
“我还是很在意的!”
摄影:雷文晴骜
撰文:宫羽
编辑:马儒雅Maya Ma、涂文峰Leon Tu
制作:王珏Julie Wang
制行制作: Sissi W
摄影助理: Briscoe Savoy
设计:乐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