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纵横》

01、一个普通的四合院里,曾住过几位身份特殊的普通公民……

北京东城区有条前厂胡同,位于东四和灯市东口之间,和周围一些又宽又直的胡同相比,前厂胡同很不起眼,路面狭窄,汽车无法通行,从东口走进胡同,要拐两个弯,路面才打直。胡同里有个5号院,是典型的老北京四合院:一进院门,是个细长的小过院,也叫外院,三间南房;由外院过一道中门进入主院,主院里有北房(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三间,正房、厢房都有前廊,一道“抄手游廊”把中门与这三座房屋的前廊连接起来,房子是青砖灰瓦,绿窗红柱,屋里的地面铺着蓝花小瓷砖;院子里种了两棵枣树,正房西北角有个小角门通向后院,后院里有几间“后照房”。


在前厂胡同里,这个5号院算是体面的宅子了,虽然不大却也整齐精巧,功能齐全,估计最早的房主应该是个殷实人家。它的周围,几乎都是破旧的大杂院,住着普通市民。新中国成立后,5号院变为政协宿舍,分给政协工作人员居住。


20世纪的六七十年代,这个普普通通的四合院里,曾经住过几个身份特殊的普通公民。说他们特殊,是因为他们的名字大多数中国人都不陌生:


侯镜如,黄埔一期,原国民党中将兵团司令;
杜聿明,黄埔一期,原国民党中将副司令长官;
宋希濂,黄埔一期,原国民党中将副司令长官兼兵团司令;
郑庭笈,黄埔五期,原国民党中将军长。


这四个人在中国现代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他们都曾是国民党高级军事将领,声名显赫,人民解放战争的震天炮火,改变了每个人的命运:侯镜如起义,奔向光明;而杜聿明、宋希濂和郑庭笈,兵败被俘,受到审判,关押在战犯改造所,1959年12月获特赦。


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脱去了往日的光环与尘垢,几个风烛残年的老军人,又回归于普通公民。他们四人中有的担任全国政协委员,有的是全国政协文史专员,开会,学习,撰写史料,成了他们后半生的主要事情。四个人在同一个单位上班,由同一个单位发工资,四个人都在前厂胡同5号安了家,成为朝夕相处的邻居。侯镜如住在主院的正房,因为他是起义将领,待遇最优,杜聿明住西厢房三间,宋希濂住东厢房三间,郑庭笈住在外院的三间南房里。工作之余,他们在院子里栽栽花,浇浇树,体味着昔日动荡生涯中不曾得到过的清静和悠闲。


我曾有机会走进前厂胡同5号,用普通人的眼睛,目睹了这些老将军平静、清冷的晚年生活片段。



那是20世纪70年代初期,在跟我学画的学生中,有一个20岁左右的年轻姑娘名叫张欣(化名),和她熟识起来以后,我得知,她是宋希濂的继女,随母亲与宋希濂一起生活,就住在前厂胡同5号。


1972年夏日的一天,张欣邀请我去她家,看她的写生画,以后又多次请我,于是,我与宋希濂夫妇有了几面之交。

02、“文革”中,他们受冲击,后被保护

20世纪70年代初期,正处在“文革”动乱中,社会上三天两头搞运动,大批判,到处乱哄哄一片,而前厂胡同5号院里却显得很安静,几家人各居其屋,少有走动,少有话语喧哗。但这种安静里面,更多的是一种谨慎小心的气氛,就像当时流行的一句话: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据张欣说:她的继父和院里的其他人都受到了上面的保护,并没遭什么大难。


其实,在“文革”刚爆发的1966年8月,5号院也未能幸免,红卫兵破四旧,杀向社会,当然不会放过“国民党的残渣余孽”。有一天,5号院门口贴出一张红卫兵的《通令》:


国民党残渣余孽、牛鬼蛇神们:


你们听着——
1.勒令你们自动减低工资,过与劳动人民同等的生活。
2.勒令你们不许雇用保姆,禁止再过寄生虫生活。
3.勒令你们从明天起,分工负责清扫前厂胡同,不得有误。


下面的落款是“某某中学红卫兵。1966年8月26日”。


四人共商对策,决定立即答复红卫兵。于是,由宋希濂执笔,匆匆成文:


诚恳接受红卫兵小将的监督和改造!


1.每月工资已从本月起由政协机关扣除,减低工资,与劳动人民过同等生活是应该的。


2.我们没有雇用保姆。今后也不会雇。过寄生虫生活是可耻的。


3.从明天起,保证把分配给我们的胡同地段打扫得干干净净。另外还有什么活,只要我们能做的,还可以多干一些。


答复贴出的当天下午,一队红卫兵开进了前厂胡同5号,把他们四人叫到院中训话。他们个个低着头,大气不敢出,静静地听着。


第二天清晨,四人各执扫把笤帚,分段打扫胡同,以后天天如此。


1966年国庆节前,他们突然接到天安门观礼的请柬,并安排小汽车接送。前几年,他们也接到国庆节观礼的请柬,但今年却意义不同了,这意味着他们的前途还不至于太危险。如同密集的乌云中透出一丝阳光,他们看到了一点希望。


观礼过后的10月2日清晨,他们四个人依然扛着扫帚,到胡同扫地。就在这天,居委会主任通知他们,以后再也用不着扫地了。


显然,居委会主任的做法是来自上级的精神,就是说,“上面”有人下命令,不得揪斗这些前国民党高级将领。这个“上面”不是别人,就是他们十分敬仰与信任的周恩来总理。当时的周恩来总理,顶着巨大的压力,千方百计、殚精竭虑地保护了一批民主人士和社会名流,包括“特赦战犯”。


虽然风暴过去,小院又恢复了平静,但是谁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样,什么时候会“风云突变”,大祸临头,四个人一直惶惶不安,夹着尾巴做人,他们鲜与外界交往,处处谨言慎行。

03、宋希濂寡言少语,爱看报,棋下得好……



宋希濂

我走进张欣的家,也就是宋希濂的家,这是三间普普通通的东厢房,面积加在一起只有三四十平方米,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中间的屋子摆了一张方桌,几把椅子,两边的屋子是卧室,有书架、书桌、床、衣柜、五斗橱等家具。很难想象,这区区三间斗室的主人,竟是一位曾经地位显赫、统率过千军万马的将军。


那时,宋希濂已经60多岁了,中等个,方圆脸,面容冷峻,不苟言笑,穿戴普通,和一般老百姓没什么区别,只有挺直的腰板显示着昔日的军人风度。


每次见到他,我都有礼貌地问候,他只点点头,很少开口。他爱看报,家里订了不少报纸,几乎我每次去都见他在看报;有的时候,家中来了客人,宋希濂和客人坐在正屋里聊聊天,下下棋。宋希濂棋艺很高,一般人不是他的对手。有一次,我主动说:伯父,向您请教一盘棋吧。他点点头,面无表情,摆上棋盘。我从小就喜欢下象棋,自诩有一定水平,但是我赢不了他,败下阵来。我知道,许多共产党和国民党的高级军事将领,都下得一手好棋,因为战场上的斗智斗勇与棋盘上的排兵布阵有异曲同工之妙。


宋希濂的一生动荡起伏,饱经沧桑,充满传奇色彩。他1907年生于湖南省湘乡县,1924年考入黄埔一期,同年加入了国民党。他参加过北伐,并在此期间经陈赓介绍加入过中国共产党,1925年“中山舰事件”发生后,即与共产党脱离关系。此后几十年的军旅生涯,宋希濂跟随蒋介石,参加过对红军的“围剿”;抗战爆发后对日作战,立下过战功,抗战胜利后,获国民政府最高勋章——青天白日勋章和美国政府的棕叶自由勋章。宋希濂在军内的职务也是步步高升,在解放战争的1948年,任华中“剿总”副总司令兼十四兵团司令,国民党中将,1949年初,又被任命为湘鄂边区绥靖公署主任,兵力达14万之众。蒋介石逃往台湾时,让宋希濂为国民党做最后的抵抗。然而,人民解放军势不可当,这年年底,宋希濂的军队在大渡河边被解放军包围,宋希濂做了俘虏。

04、宋希濂家有贤妻……

宋希濂曾在回忆录里写道:1949年是他最痛苦的一年,妻亡子散,自己沦为阶下囚。


宋希濂和原配妻子共生育六个子女,三男三女,都在1949年去了香港,有的后来又到了美国。他的妻子1949年6月因脑溢血在香港去世。


经过在战犯改造所多年的改造,宋希濂1959年12月获特赦。1961年,被任命为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专员。1964年以后,成为全国政协委员。



宋希濂的生活也发生了变化,在政协的帮助下,他得到了家人的确切消息。为了帮他再安个家,不少热心人纷纷张罗起来,1961年,由侯镜如夫妇做媒,宋希濂与易吟先(张欣的母亲)结婚。说来他们两人也是老相识了,1947年曾见过面,并叙谈了一番。当时他们不会想到,两人各自走完一段坎坷道路后又在北京邂逅并结为连理。


易吟先是宋希濂的湖南同乡,更是一个贤淑的妻子,对宋希濂温柔体贴,生活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睡眠,每日三餐、茶点,甚至连看电影、听音乐会、出席跳舞晚会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再加上在柴米油盐等生活开支方面颇有心计,把家庭操持得温馨舒适。


易吟先(我称她易伯母)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那时虽然已经50多岁了,却保养得当,面容姣好,身材苗条,小家碧玉,风韵犹存。她和宋希濂的性格正相反,活泼好动,待人热情,还爱开几句玩笑。我几次登门后,很快就和易伯母熟悉起来,见到我,她总开玩笑说:“猴儿来啦?”因为我属猴,人长得又瘦,她就给我起了这么个绰号。然后,就跟我拉家常,还让我帮她干这干那的,有时候弄得我连教张欣画画的时间都没有。


易伯母烧得一手好菜,顿顿不重样。有时我正赶上饭口,易伯母就招呼我一起吃。那时候宋家的生活水平比一般老百姓高一些,由于宋希濂的身份,能享受一些特殊待遇,饭桌上断不了肉、蛋、鱼,也少不了湖南人最爱吃的辣椒和苦瓜。他们所住的前厂胡同5号院生活设施也齐全,每家都有单独的厨房、厕所,做饭用煤气,冬天有暖气。



郑庭笈

虽然衣食不愁,但是当时中国经济落后,人民生活水平很低,有一次,易伯母跟我念叨说:前院的郑庭笈家添了个新的落地台灯,话里话外满是羡慕。当时在市面上是买不到落地台灯的,于是我回去后便张罗着给易伯母做一个。我找了一个在工厂工作的熟人,请他做一个落地灯的底座和支架,经车、磨、电镀,配上电线、灯泡,我又自己动手用厚纸折了一个灯罩。做好后,我兴冲冲地把它扛进易伯母家,她挺高兴,但还嫌不满意,说:人家那个灯能升能降呢!


张欣和继父的感情很好,亲昵地叫宋希濂“爸爸”,宋希濂对张欣也很慈爱,这一家三口人亲情融融。

05、宋希濂为瞿秋白正名

在共产党早期领导人中,瞿秋白的名字人人皆知,而宋希濂和这个名字又有着割不断的联系。据宋回忆:大革命时期他在黄埔军校集体加入国民党,又由陈赓介绍,秘密加入了共产党。当时有着国民党员和共产党员双重身份的宋希濂,对瞿秋白这样的共产党领袖人物曾经崇敬过、仰慕过。1935年,共产党中央苏区陷落,瞿秋白、何叔衡等人向闽西突围,途中遭遇国民党保安团截击,瞿秋白被俘。起初,他自称是医生,后来被俘者中出现叛徒,供出他的真实身份。瞿秋白于当年6月18日在福建长汀罗汉岭下英勇就义。当时,宋希濂是国民党第三十六师师长,驻扎长汀,瞿秋白烈士就是由他直接审讯,并奉蒋介石“就地处决,照相呈验”的命令执行枪决的。



瞿秋白

在“文革”前,党内一直存在关于瞿秋白是否有“变节”行为的争议,“文革”当中,更有人贴大字报往烈士头上泼污水。事实真相究竟怎样?当年奉命审讯并枪决瞿秋白烈士的宋希濂最有发言权,因此,“文革”开始后,一拨一拨的调查组来找宋希濂调查。来人怀有各自不同的目的,那些造反派们拼命想从宋希濂嘴里掏出瞿秋白是“叛徒”的证明,然而,他们都失望了。


提起瞿秋白,宋希濂充满敬意、愧疚和痛悔,他直截了当地回答调查人员的问题并出具书面证明:“第一,瞿秋白没有叛变或变节的言行,有的是充满革命气节的言行;第二,瞿秋白的确写了《多余的话》长文,我当时就看过,印象极深,这篇长文写的是瞿秋白对往事的回顾和剖析,而不是对从事革命事业的忏悔,不是国民党方面事后捏造的那样。”


宋希濂的证明为洗刷瞿秋白的冤屈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我出入宋家时,已是“文革”的中后期,很少有人来调查瞿秋白的案子。我出于好奇心,也曾向宋希濂问起瞿秋白的事情。


宋希濂回答得很谨慎,但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完全可以得出结论:瞿秋白绝不是叛徒!记得宋希濂说:瞿秋白虽是一个文弱书生,却很有气节,在关押期间,每天埋头看书写文章,他会作诗,还会刻图章,看管他的国民党官兵、医生等都向他索要过图章。当时,宋希濂出于以往曾经崇敬瞿秋白的心结,当然更主要的是为了实现蒋介石的旨意降服瞿秋白,采取了以柔克刚的策略,给瞿秋白以优厚的待遇,宣布了几条措施,包括:专辟大房间让瞿居住,供给书桌、纸张笔墨和古书诗词文集;按“官长饭菜”标准供膳,并提供烟酒;每天允许在院内散步两次;指定一名副官和军医照料生活;对瞿以“先生”相称;禁止使用镣铐和刑罚等。然而,这些办法都不能软化瞿秋白的革命意志,最后蒋介石下命令杀害瞿秋白。执行那天,瞿秋白神色自若,走到一处草坪上坐下,说了一句:“此地就很好,开枪吧!”并唱起了《国际歌》、《红军歌》。


细说往事,宋希濂抱愧终生,他曾对调查人员说:“从1927年初至1949年末,我追随蒋介石整整23年,应当说蒋家王朝的反共反人民的罪行也有自己的一份,但使我终生难以忘怀,也是终生愧对祖国和人民的,是瞿秋白烈士牺牲这壮烈的一幕!在我个人,历史上的污点已不能洗去,可庆幸的是我的后半生终于在中国共产党政策的感召下,走上了新路……”

06、宋希濂大儿子从美国回来探亲……

1976年10月后这个小院虽然表面看来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但每次我再去,也能发现一些新的变化:人的心情开朗了,脸上也有了轻松的笑容,屋里增加了一些摆设,特别是这些前国民党高级将领们在国外的亲人,一拨一拨地回国探亲。有一天,宋希濂的大儿子也从美国回来,看望近30年没见面的父亲。


宋希濂的大儿子已到不惑之年,他身材高大,性格随和,他给父亲带回一台18英寸的大彩电。宋希濂与儿子久别重逢,内心的激动、兴奋可以想象,但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外表显得挺平静,和儿子之间说话也不多,倒是易伯母很热情地欢迎他,那台大彩电,更让易伯母喜上眉梢。彩电在20世纪70年代可是稀罕物,宋家的三个邻居杜家、侯家、郑家,先后都有在海外的子女回国探亲带回彩电,易伯母总是羡慕不已,现在,自家也有了彩电,她感到脸上有光,心满意足。


宋先生是个健谈的人,他向家人讲起自己在美国的生活。他的生母(即宋希濂的亡妻)是音乐教师,因此他自幼学钢琴,半生埋头于古典音乐,但是在美国生存也很不易,靠教别人弹钢琴为生,收入不高,生活不富有,住在纽约城郊一个艺术家的村落里,人到40仍是单身未婚……


为了展示儿子的音乐艺术,宋家举办了一个小型的家庭音乐会。由于宋家没有钢琴,他们特地把音乐会安排在一位有钢琴的朋友家。音乐会那天,宋家人换上整洁的服装,一起前往,他们还请了一些好友共享音乐。宋先生演奏了贝多芬、肖邦等人的钢琴曲,听众们沉浸在美妙的乐曲中。那个晚上,宋家人特别高兴。


宋先生在北京只住了十几天,就到湖南老家去了,虽然我和他只有短暂的接触,但他给我的印象很深:一个醉心于艺术、献身于艺术的人。

07、杜聿明夫妇相濡以沫……



杜聿明

住在前厂胡同5号院的这四个人中,杜聿明的名气大概是最大的,当年蒋介石对他寄予厚望委以重任,而解放战争中毛泽东的一篇《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更让他“名扬天下”,他还有个获诺贝尔物理学奖的名人女婿杨振宁。在生活中杜聿明夫妇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感情,却鲜为人知。


杜聿明的老伴叫曹秀清,全国解放前夕,她奉蒋介石之命携三儿两女去台湾定居。不料到台后生活无着落,仅靠曹秀清的微薄工资度日,以致在美国求学的长子竟因缴不起学费而自杀。当时台湾宣传说杜聿明已被中共枪毙,然而曹秀清还是从大女儿杜致礼和女婿、美籍物理学家杨振宁那里了解到丈夫的真实情况。曹秀清想去美国,但蒋介石下令,不许杜聿明的妻子儿女离台。1957年,杨振宁获诺贝尔物理学奖,蒋介石这才批准曹秀清赴美,临行前,蒋介石、宋美龄约见曹秀清,让她规劝女婿来台工作。1958年曹秀清离台赴美,从此长居于美国的女儿女婿家。



杨振宁、杜致礼

1959年底杜聿明获释,他当即写信敦请老伴快来北京团聚。对曹秀清来说,这固然是莫大的安慰,但她当时还有很多疑虑:她不了解大陆的政治、经济形势,更担心台湾的子女受牵连、遭迫害,不敢轻就北京之途。三年时间过去了,其间杨振宁博士每年一度前往日内瓦从事学术活动,并顺便在日内瓦、香港去见自己的父亲——复旦大学数学系杨武之教授。这就给曹秀清了解祖国实情提供了可靠途径。女婿亲口所谈,印证了丈夫亲笔信中写的情况,她毅然决定回北京去找丈夫!当时,美国的老朋友们劝她“慎重行止”,更要提防台北的特务跟踪,这些都没有动摇曹秀清的决心。她先用台北的护照前往日内瓦,又通过我国驻瑞士大使馆办理了北京签发的护照,由我外交人员接应,经布达佩斯和莫斯科回到北京,1963年6月,她终于与丈夫团聚。



回国后的那些天,杜聿明常常陪妻子上街、逛公园、到各位专员家做客,说是要让她“熟悉熟悉新中国”。曹秀清也高兴得逢人便说:“我家老杜不像从前那样,在家里也板起‘司令长官’的面孔了!”不久,周恩来总理邀请杜聿明夫妇吃便饭,总理嘱咐道:“你们要互相关心,和和气气生活,把家庭搞温暖。”


在我出入前厂胡同5号的那些年,还不可能了解到这些真实曲折的故事,我所偶然看到的,只是这对老夫妇在“文革”的动荡中淡泊宁静携手相伴的日子。


杜聿明并非我想象的那般高大魁梧,而是外表瘦小,腰板挺直,显得很精干,沉默寡言中有一种学者风度;杜夫人与丈夫相反,细高的身条,衣着鲜亮,穿戴讲究,在那个全中国人民只能穿蓝、绿、灰色衣服的年头,杜夫人穿的却是洋服、花绸缎,吸高级香烟,手镯、戒指、耳环、墨镜,一样不少,像个归国华侨。


这5号院的四位夫人中,另三人都很朴素,侯镜如的夫人像是平常人家的大妈,宋希濂夫人尽管有姿色却也衣着普通,郑庭笈的夫人也不惹眼。只有杜夫人,多年生活在国外,保留了一些洋做派。


当时的中国物质匮乏,杜聿明老两口为了改善生活增加营养,自己动手,在三间西厢房旁的小窄道里盘了个鸡窝,养了几只鸡。每天,杜夫人都要到那里忙活一阵,给鸡喂喂食,看看窝里有没有蛋,还喜欢摸摸鸡屁股,揣摸它什么时候该下蛋了,然后挎个菜篮,叼根香烟去买菜。杜聿明喜欢打太极拳,每天早晨都要在自家廊子下打上一阵儿。



他们的女婿杨振宁那时已经名气很大,回国时受到毛泽东、周恩来的接见。杨振宁对岳父母十分孝顺,为让老人安度晚年,买了一批美国最新的家电如电冰箱、空调、电动缝纫机和照相机等托运到北京。尽管得到多方面的关照,但杜聿明老两口仍然生活得很低调,不图富贵荣华,只求平安无事。

08、郑洞国痛失爱女……

大约是1975年的一天,我正在宋希濂家与张欣谈画,郑洞国带着女儿来做客,宋家人热情接待客人,我很快便告辞了,脑子里对郑洞国和他女儿只留下浅浅一个印象。



郑洞国

其实,郑洞国的大名我是早有耳闻的,国民党名将,黄埔一期,1948年1月,他任东北“剿匪”司令部副总司令,同年3月,到长春兼任第一兵团司令和吉林省政府副主席,1948年10月,郑部被人民解放军围困于孤城长春达数月之久,弹尽粮绝,郑洞国率残部投诚,脱离了国民党阵营。电影《兵临城下》讲述的就是这段历史。没想到今天亲眼见到了郑洞国,竟是一位面目和善的老人,他的女儿美貌清纯,文静优雅,透着大家闺秀的气质,她和张欣年龄相仿,两个年轻姑娘很熟识,一见面就亲热地聊天说笑。


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可爱的姑娘,后来竟死于非命。


事情是张欣亲口告诉我的。“文革”结束后,大学恢复高考,许多年轻人跃跃欲试,认真复习功课,准备投入到这改变命运的一搏中。郑洞国的女儿当时在一家小印刷厂工作,也积极复习功课,谁知却惹得一个一直追求她的男人很不乐意。这男人是该厂的团支部书记,复转军人,他疯狂地爱上了年轻美貌的小郑,拼命追求。他听说小郑要考大学,十分害怕她考上大学后会离开自己,于是极力反对小郑参加高考,而小郑根本不听他的,两人发生矛盾。畸形的爱引发心理变态:“我得不到你,谁也别想得到你。”有一天,他趁只有小郑一人在工厂澡堂洗澡时,手持尖刀闯进澡堂,向小郑连扎数刀……可怜一朵美丽的鲜花还没来得及盛开就香消玉殒,“零落成泥碾作尘”……杀人犯事后自首,被判处死刑。


张欣讲完这个悲惨的故事,我们的心情都很沉痛,我脑中浮起郑洞国父女的面容,白发人送黑发人,郑洞国痛失爱女,能经受得住这个沉重的打击吗?

09、人去院空……

“文革”结束后,前厂胡同5号院里人们的命运都发生了变化。


1980年,宋希濂与夫人赴美探亲,与久别的子女团聚,并在美国定居,一直从事促进海峡两岸统一的工作,1993年去世。


张欣的生父1979年从美国回来探亲,将张欣和她的哥哥一起接去美国定居。


杜聿明、侯镜如、郑庭笈三人先后搬离了前厂胡同,国家对他们落实政策,改善了他们的政治待遇和生活条件。


杜聿明1981年去世,侯镜如1994年去世。


自从张欣1979年出国,我就再也没有去前厂胡同5号。几年后,张欣回国探亲时请我到她家,此时这个小院已经是门庭冷落,人去院空……


最近两年,北京老城区大规模拆迁,一条条胡同消失了,不知前厂胡同有没有遭此劫难?不久前,我又一次来到前厂胡同寻访旧地。幸好,尽管四周群楼竞起,前厂胡同还是老样子,我走进5号院,见里面正在大兴土木,重新翻修,外院和内院之间的墙已被拆除,几座房屋都保存完好并经过修缮,走廊的柱子新刷了油漆。据一位在场的干部模样的人说,这里仍是政协宿舍,翻修后还要租出去。


我站在院里,回想起一幕幕往事,说不尽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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