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模样
奉友湘
很少有人不知道自己母亲的模样。我就属于那不幸的“很少”之列。母亲是什么模样?我一直在苦苦地追寻。她去世时我只有3岁。当她的躯体已经冰凉,我还不懂事地抓住她的裤脚哭喊着要吃奶。当我有了记忆后,便无数次拼命地回忆她的样子,可是,如隔千万重迷雾,永远没有清晰的影像。因为母亲没有给我留下一张照片。父母留给我唯一的遗产,便是贫穷和孤独。于我而言,父母最大的意义,就是给了我生命。后来我才明白,贫穷和孤独也能裂变成助推人生火箭的燃料;只要是生命,总会有怒放的青春和闪光的灵魂。
大姐大我11岁,她应该说得清楚母亲什么样。大姐生前说,母亲与五姨妈像。我后来见过五姨妈。如此说来,她应该是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个子不高,小巧玲珑的样子。估计几个舅舅像外公,都长得高大英武;二姨妈和四姨妈也骨架高大。大概大姨妈、母亲、五姨妈像外婆。外婆我没见过人,但她的照片我见过。大概是“文革”前,大姐去宜宾探望外婆,带了合影回来。外婆是一个慈祥的老太太,五官很是端正。印象比较深的是照片上还有最小的舅舅,文质彬彬,模样英俊。
母亲的兄弟姐妹很多。我知道的就有4个舅舅、4个姨妈。母亲在5姐妹中位居第三,即我的表亲们喊的三姨妈。她在全部兄弟姐妹中大概排第五,也是居中。
母亲在兄弟姐妹中最命运多舛,也最短寿,只活了43岁。外公外婆民国年间带着大舅、三舅、二姨妈、五姨妈到了宜宾城里,后来又生了小舅。而大姨妈、二舅、四姨妈留在了内江县(现内江市东兴区)石子镇乡村,各自有了大家庭。母亲则成了白鹤镇附近乡下马家的童养媳。她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累,挨过多少打,我们不得而知。但母亲确实是怀着大姐,被马家嫁给父亲做续弦的,那年她已29岁。她在1946年生大姐之前,在马家还有没有生过其他孩子,这成了一个谜。
《慈母手中线》 国画 单应桂 作(图源:书画新风景)
母亲甚至没有留下一个自己的名字。娘家姓王,来到奉家,就叫奉王氏。不过她进入奉家,应该过了几年好日子,至少是俗话说的“从糠箩篼跳到米箩篼”。虽然父亲比她大了30余岁,但殷实的奉家还是可能让母亲心理平衡。民国年间,奉家在镇上有宽大的两层楼房子,开着一间面坊,做着小生意。农村还有一些田土租给别人耕种。父亲与前妻李氏所生的长子奉友麒,是“国军”的校级军医,父亲自然就是镇上风光的“老太爷”。由于他排行老幺,人称“奉幺爷”。父亲本名奉孝模,号文山。后来,都叫他奉文山,这号反倒成了他正式的名字。
除了年龄大得多,父亲在其他方面都配得上母亲。母亲应该没有上过学,而父亲则是读过不少书的。我4岁刚记事时,听过父亲长声吆吆地捧着线装书“唱”。可是就在这年,他慈祥的笑容永远定格了。我蹒跚着跟着哥哥姐姐们把他送上镇郊的山坡,看着他那用神龛改成的薄棺缓缓入土。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跟着哥姐们号啕大哭。那个成天瘫坐在床上,脸上瘦削,布满皱褶,漾着笑意的老人再也回不来了。他也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哥姐们都说,我长得最像父亲。
《母子图》 国画 单应桂 作(图片来源:书画新风景)
母亲在奉家的好日子没过几年便宣告终止。在“合作化”的年代,镇上要办供销社,看上了我家处于镇中心的房子,强行要与我家置换。刚直的父亲曾来回跋山涉水走70余公里到县政府告状。可一介“小商”成份的平民,怎禁得住地方官员的硬打软磨?父亲最终签了一纸换约,把楼上楼下几百平方米的房子拱手相让。全家搬进了区公所脚下的“天登坝”旧房。没住几年,又被强换到街头的一座破庙里,面积不足原自家房屋的一半。后来,异母二哥奉友鹏曾拿着换房契约多次找到供销社领导,要求按约补足,可统统被“后任不管前任事”之类话语一推了之。
在这种动荡中,母亲又生下了三哥友君、二姐玉娟。而我,则诞生于那座整体向右倾斜的破庙里。听大姐说,在她出生之后,我出生之前,母亲还曾经夭折过3个孩子。也就是说,母亲在奉家生过7个孩子。在那灾荒连年里生养这么多孩子,不知母亲有多累多艰辛。而且家道中落,生计艰难,一大家子靠在家门口摆一个小摊,卖点凉水、醪糟、零烟、糖果、水果度日。
也许是多年积劳成疾,1960年端午刚过,母亲突然发病,没几天就撒手而去,扔下嗷嗷待哺的我,留给我模糊不清的面容。
《母亲》 油画 罗中立 作(蓬州闲士摄于平昌县驷马镇双城村父亲原乡记忆馆,图源:四川方志图库)
而我真正看到母亲,是在10岁那年。
乡下的远房侄子奉光明来镇上告诉我们,母亲坟茔所在生产队要改土,母亲的坟必须限期迁移,不然当作无主墓处理。那时迁坟,政府和村里不但不会给补贴,反而是强制性的冰冷命令,缺少人文关怀和人情味。
我们拿出5斤米作为酬劳,由友鹏二哥主持请人帮助迁坟。记得那是一个天气阴沉的下午,二姐和我来到镇外一公里多的小山丘顶。我们到时,原本芳草萋萋的坟地已经挖开。拣“金骨”即收殓遗骨的人正准备打开简陋木板钉成的半朽棺材。
我有些害怕,却又不能不直面。他们轻易地把薄薄的木板撬开,一具只剩骨骼的遗骸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这就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我有些不敢看,我又必须看,因为这是我的母亲,我千思万想的母亲啊!儿子没有你面容的记忆,而今天,你却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在儿子面前,我的母亲!我想哭,可哭不出来,我差不多目瞪口呆地盯着母亲完整的骸骨,心头万千种味道在翻腾。
“嗯,这骨头黄金杆色的,很好!”收殓骸骨的人对我们说。一边小心翼翼地从头到脚,把一块块骨殖捡起来,轻轻地放进一个大瓮里。他的神情很肃穆,恭敬,这是对待逝者应有的尊重,也有作为收殓人的职业态度。我心里很感激他,是他帮助母亲有了第二个归宿。
就在收殓人把母亲的头骨放进瓮里之后,我突然发现,棺板之上,居然有一条长长的辫子!那辫子甚至一直延伸到了盆骨!原来,我的母亲生前还留着长辫!这是我躺在母亲怀里抚摸过的长辫吗?她是不是年轻时就一直留着这样的长辫呢?她的头发是不是乌黑乌黑的呢?她一条长辫,一张娃娃脸笑起来是不是很美呢?我的母亲,你应该曾经是年轻而美丽的吧?天下的哪一位母亲,又不曾是年轻而美丽的呢?
我想,我当时的神情必定是木然的,可我的内心却是沸腾的。就在我胡思乱想、灵魂出窍的时间里,母亲的骸骨已然全部进入那只大瓮。收殓人把它抬下山坡,来到山脚当地生产队保管室的背后,那里已经挖好一个深坑,母亲就在这里重新长眠。友鹏二哥后来主持为父亲和两位母亲立了墓碑。他们分在三处安息,却在不远处遥遥相望。
从此,我对母亲的模样有了比较清晰的想象:一条长辫,一张圆脸,笑起来,很好看。
写于2025年5月11日母亲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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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奉友湘(四川内江人。四川大学经济系毕业。高级编辑,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曾任四川大学文新学院硕导。历任四川新闻出版领军人物、四川日报首席编辑、华西都市报常务副总编、金融投资报兼人力资源报总编辑、消费质量报总编辑、四川农村日报总编辑。著有《远离危机》《机会是种出来的》《交子》《蜀女皇后》《蜀王全传》《苏母纪》《飞鸿雪泥》等)
配图:方志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