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还能找到其他证明材料吗?”2018年春日午后,坐在土炕边的年轻记者第三次重复这个问题时,郝志全布满老年斑的手指突然停在了相框边缘。阳光斜斜照进晋中平原的土坯房,九十岁的老人喉结滚动两下,浑浊的眼底泛起微光:“这墙上挂着的,就是我。”
1944年榆社县初雪那天,16岁的放牛娃郝志全攥着半块窝头冲进独立营驻地。望着比自己高两头的哨兵,他梗着脖子喊:“我要找郝三成营长!”这个在日军扫荡中失去双亲的少年或许想不到,这句带着苞米碴子味的土话,会将他的人生与那位传奇营长永久绑定。当郝三成撩开帐篷帘子走出来时,郝志全突然发现,这位让鬼子闻风丧胆的指挥官,竟和自己一样有着榆社人特有的宽额头。
参军首月,郝志全就被老兵们戏称“三成第二”。不仅因为同姓同乡,更因他总在射击训练后偷偷擦拭营长那把缴获的南部式手枪。1945年4月,在拔除马坊据点的战斗中,郝志全用三颗手榴弹炸开铁丝网缺口,爆破时的硝烟还未散尽,就听见身后传来郝三成沙哑的嗓音:“好小子,明天开始跟着我!”那个瞬间,少年摸着自己被震得生疼的耳朵,咧开嘴笑了。
抗日战争胜利后涌来的记者们,给这对搭档留下了此生唯一的同框影像。照片里郝三成的绑腿还沾着太行山的红土,郝志全的枪带明显长出一截——那是为配合记者拍照临时换上的新装备。多年后面对博物馆工作人员时,老人仍能清晰复述当天的每个细节:“营长特意把缴获的日军望远镜挂我肩上,说这样拍出来威风。”相纸定格的不仅是英姿,更藏着个秘密:按下快门前,郝志全悄悄往左挪了半步,生怕自己挡着营长的身影。
解放战争的炮火很快吞噬了这份宁静。1948年深秋,太原城外的土工作业坑道里,郝志全握着雷管的手突然被郝三成按住:“这次我带队。”营长说话时,喉结上的弹片伤疤在煤油灯下泛着暗红。那夜爆破组突进时,郝志全分明看见营长口袋里露出半截相片边角——正是他们那张合影。当碉堡在巨响中坍塌时,飞溅的砖石同时带走了郝三成和那张照片。
历史转折处的命运往往充满黑色幽默。1950年返乡的郝志全,把军功章和伤残证明仔细包进蓝印花布,存进县档案室铁皮柜。没人料到,二十年后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这些承载着荣耀的纸张会在烈焰中化为灰烬。更讽刺的是,当年存放档案的老会计临终前透露,起火前夜曾有神秘人物来查阅过抗战时期榆社籍军人资料。
时间来到1997年深秋,当博物馆征集组踏进郝家小院时,老人正对着相框喃喃自语。工作人员惊讶地发现,泛黄的照片被精心裱在核桃木镜框里,玻璃擦得锃亮。“捐了吧”,郝志全突然开口,手指摩挲着相框边缘:“三成营长该被更多人记住。”没人注意到,老人转身时用袖口飞快抹了下眼角——那个动作,像极了当年在战壕里擦拭望远镜的警卫员。
2014年文物展揭幕当天,郝志全在儿孙搀扶下走进展厅。隔着玻璃柜,他看见自己的青春与营长的笑容被聚光灯笼罩。导览员正激情讲述:“这张照片充分展现了八路军官兵平等...”老人突然笑出声,吓得讲解员不知所措。只有家人才懂,父亲是在笑导览词说错了枪械型号——那把中正式步枪,分明是他从伪军手里缴来的。
当身份认证成为死胡同时,郝志全的选择令人心酸又敬佩。县民政局提出用DNA鉴定时,他摆摆手:“甭浪费公家钱,认得我的炮弹皮还在腰上咧。”有次孙子偷偷联系媒体,老人知道后三天没说话,最后敲着炕沿说:“当年活着回来的,哪个身上没故事?”这种近乎执拗的沉默,恰似他当年背着负伤的营长穿越火线时的模样。
最后一次接受采访时,郝志全的土炕上方仍挂着相框复印件。当记者问及是否后悔时,老人望着窗外的老槐树,答非所问:“开春该修枝了。”沙沙作响的树叶声中,仿佛还回荡着1945年那个清晨——郝三成把望远镜递给他时说:“等胜利了,咱俩再去马坊拍张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