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六十九岁的白居易,梦到去世九年的元稹。大病初愈的他,感伤中写了这首诗,怀念好友。当年,三十岁的白居易与二十三岁的元稹初相识,惺惺相惜的两个才子,为彼此的才华折服。他们一起参加吏部的制科考试,同时任职校书郎。

元稹被贬后,白居易以死上书。同一年,元稹被贬为通州司马,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三十七岁的白居易,与好友元稹天各一方。谁料江边怀我夜,正当池畔望君时。他们二人,一个在嘉陵江岸沉思,一个在曲江池畔遥望。白居易与元稹的知交情,让天下人动容。

而曹雪芹与敦诚,一个是落魄才子,一个是宗室文人,他们二人堪称清代文坛“贫贱之交不可忘”的典范,他们因精神共鸣结为知己,其情谊在困厄中愈发纯粹,尤以“佩刀质酒”一事最为动人。



曹雪芹出生于1715年5月28日,于1763年2月12日去世。他名霑,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溪、芹圃。他是江宁织造曹寅之孙,曹頫之子。曹雪芹出生三天后,一场及时雨,缓解了旱情。其父曹頫欣喜万分,随口为他起名“沾”字。

“沾”源自《诗经》的既优既渥,既沾既足,生我百谷。意思是说,蒙蒙细雨,水分充足,滋润大地,灌溉四方,庄稼因此蓬勃生长。由此可见,曹頫对曹雪芹寄予厚望。雪芹二字,出自苏轼的诗句: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独在;雪芹何时动,春鸠行可脍。

双子座的曹雪芹,生性不羁,爱好广泛。他对于金石、诗书、字画、园林、中医、饮食等多于有研究,学识渊博,为日后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红楼梦》是曹雪芹创作的小说,而非自传。他将自身的经历,家族的衰败,听来的故事,自己的想象,融入到这部作品。因此,我们可以从不同角度欣赏《红楼梦》的魅力,却不能过度解读。



敦诚(1734—1791),清宗室,字敬亭,号松堂,阿济格后裔,敦敏弟。曹雪芹知友,所著《四松堂集》为研究曹雪芹生平重要资料,另有《鹪鹩庵笔麈》。

曹家因抄家而没落,昔日显赫的江宁织造,早已成为百姓街头巷尾的谈资。曹雪芹晚年寓居北京西郊,以卖画、扎风筝为生,敦诚在诗中说他:“举家食粥酒常赊”。《红楼梦》 便是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下创作出来的。对于曹雪芹的坚守,敦诚深受震撼,他在诗中说:“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全诗如下:

寄怀曹雪芹
敦诚 清代
少陵昔赠曹将军,曾曰魏武之子孙。
君又无乃将军后,于今环堵蓬蒿屯。
扬州旧梦久以绝,且著临邛犊鼻裈。
爱君诗笔有才气,直追昌谷破篱樊。
当时虎门数晨夕,西窗剪烛风雨昏。
接罗倒着容君傲,高谈雄辩虱手扪。
感时思君不相见,蓟门落日松亭樽。
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扣富儿门。
残羹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

乾隆二十五年,曹雪芹从南京回来后,心中便有无限感慨。这几年的所见所闻,大小事情,接连给他增添心事。乾隆于二十七年壬午,开始推迟了两年的南巡。才刚经历水灾的江南,为了"预备","悉多重加修整,意存竞胜"。

这年五月,曹家表亲平郡王庆恒,因"欺罔隐匿",革去王爵。同案的纳延泰,竟至抄家籍产。六月,加强了对"原系汉人"的汉军旗人的刑律。这时,诸王、诸皇子等情形又很为不妙,种种"无礼"及交通织造、盐差,购买珍物,索取优伶,多所干求,甚至连络内务府旗员,"干预朝政"。这一切,简直竟和康熙末年、雪芹祖父曹寅时代的情形大有依稀近似之状。



远在山村的曹雪芹,心中很有感触。 这两年连连水涝,老天也来凑趣,一起给百姓增加熬煎。乾隆二十七年,又是个雨水连绵的年头。揭不开的穷阴,剪不断的愁雨。入夏以来,每天都是这样的天气, 曹雪芹在这种天时日月里,唯以笔墨消遣。

从四月起,直到九月,脂砚斋进行了他的第五次批注《红楼梦》。《庚辰本》上多处留有"壬午夏,雨窗"一类的痕迹,可见脂砚斋和曹雪芹的经历一样,在阴雨连绵的日子里以文字解忧。这年秋末,曹雪芹从山村来到了北京城里。

北京内城的尽西南角,有太平湖,东南角是雪芹的老宅。老宅附近的泡子河,与太平湖遥遥相对。这里的风景有多美呢?平流十顷,地疑兴庆之宫;高柳数章,人误曲江之苑;当夕阳衔堞,水影涵楼,上下都作胭脂色,尤令过者留连不能去。



太平湖畔的槐园,因园中古槐得名,是敦敏晚年的居所,他常在此招待友人。敦敏在诗集《懋斋诗钞》中多次提到槐园。有一年农历二月底,暮春时节,敦敏邀请曹雪芹赏春饮酒。他的《小诗代简寄曹雪芹》,记录了这段经历。诗中写到:

东风吹杏雨,又早落花辰。

好枉故人驾,来看小院春。

诗才忆曹植,酒盏愧陈遵。

上巳前三日,相劳醉碧茵。

据《汉书》记载,汉代的陈遵非常好客,敦敏引用此典故,自谦自己不如陈遵待客周到。敦敏非常欣赏曹雪芹的文学才华,在诗中将他比作才高八斗的曹植。

有人认为此诗作于乾隆二十九年,也就是1764年,而这一年恰好是曹雪芹逝世的同年。如果属实,这首诗可能是现存最晚的直接提及曹雪芹的文献。周汝昌在《曹雪芹新传》中推测,曹雪芹进城时可能借住在敦敏、敦诚家中,槐园或西园(敦诚居所)都可能是他的落脚处。

可惜曹雪芹的很多诗词都失传了,我们只能从敦敏诗中“杏雨”、“碧茵”的清雅,窥见《红楼梦》中的诗化笔法,感知曹雪芹的文学才华。

敦敏与弟敦诚都是曹雪芹的挚友,与晚年的曹雪芹交往密切。他们的诗作中多次提到与曹雪芹的聚会、饮酒、题诗、访友。他们的诗文是研究曹雪芹生平的重要资料。敦敏在《赠芹圃》一诗中描写了曹雪芹的生活状态:

碧水青山曲径遐,薜萝门巷足烟霞。

寻诗人去留僧壁,卖画钱来付酒家。

燕市狂歌悲遇合,秦淮残梦忆繁华。

新愁旧恨知多少,都付酕醄醉眼斜。



北京的秋天,是一年里最美的时节,碧空白云,明风净日,树木整齐青翠,秋花也格外美丽多姿,简直比春天的景色还要"明媚"。但是霜降之后立冬之前,总要变一次天,凄风苦雨,草木变色,才开始有了"摇落"气象,俗语叫"闹立冬天气"。

乾隆二十七年(1762)秋天,曹雪芹访敦敏于槐园。他看着天气特别晴暖,没有防备,身上的衣裳很单薄。是他忽视了这晴暖只是要闹天前夕的预兆,还是家中根本就没有可以御寒的衣物?我们无从考证。但敦诚的诗真实记录了曹雪芹"举家食粥酒常赊"的困窘境地。

很可能,曹雪芹这次来槐园,就是因"家中冬事未办",为生计进城来想办法。因为起的太早,肚中空空,更觉朝寒透骨。此时的他,只想要一杯酒驱寒。可是主人未起,童仆尚眠,正在他一筹莫展之际,敦诚来了!

敦诚大概也是自己在这个天气里难以排遣,就凌晨冒雨来找他的哥哥敦敏的。他万不料雪芹会在这里。雪芹也绝想不到敦诚竟在此刻此境中出现。两人都惊喜称异不置。 当然,他们用不了几句话,就互相传达了心意,会心一笑,就不打算打搅主人,径往附近的一个小酒店去买酒自饮。 雪芹由十分的难遣,得此快遇,一变而为万分的高兴。



一大早出门的敦诚,没有带钱,他知道曹雪芹身上也不会有闲钱,就把随身的一把佩刀解下来向酒店作质押。刀不离身,乃满洲故俗。敦诚也是随身带有佩刀。几杯酒落肚,二人精神益发。他的高谈阔论,跅弛不羁,到哪里也不改其度。

正如敦诚所说,他们是"出必醉,醉则纵谈",有时轰饮,竟至"叫嚣之声,令人为之失色"。出身贵族却家道中落的敦诚,性格疏狂,诗风率真豪迈,与曹雪芹惺惺相惜。这次小聚,

佩刀质酒歌
敦诚 清代
  • 我闻贺鉴湖,不惜金龟掷酒垆。又闻阮遥集,直卸金貂作鲸吸。
    嗟余本非二子狂,腰间更无黄金珰。秋气酿寒风雨恶,满园榆柳飞苍黄。
    主人未出童子睡,斝乾瓮涩何可当。相逢况是淳于辈,一石差可温枯肠。
    身外长物亦何有,鸾刀昨夜磨秋霜。且酌满眼作软饱,谁暇齐鬲分低昂。
  • 元忠两褥何妨质,孙济缊袍须先尝。我今此刀空作佩,岂是吕虔遗王祥。
    欲耕不值买犍犊,杀贼何能临边疆。未若一斗复一斗,令此肝肺生角芒。
    曹子大笑称快哉,击石作歌声琅琅。知君诗胆昔如铁,堪与刀颖交寒光。
    我有古剑尚在匣,一条秋水苍波凉。君才抑塞倘欲拔,不妨斫地歌王郎。

质酒”传统典出唐代李白“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清代文人追求精神自由,为了体现自己的风骨,也常以物换酒。“我闻贺鉴湖,不惜金龟掷酒垆”。敦诚开篇引用贺知章金龟换酒的典故,以古人豪举自况。



“又闻阮遥集,直卸金貂作鲸吸”提到阮孚貂裘换酒,强化狂放意象。“秋晓遇君寒雨外,亟呼质酒添瓶罍”写与好友(曹雪芹)偶遇,迫不及待质刀买酒。“我有鸾刀利如雪,不论风色吹人头”以刀喻人,暗含锋芒与无奈。

敦诚的这句"斝乾瓮涩何可当"出自其《佩刀质酒歌》,是描写曹雪芹生活困顿的重要诗句。斝(jiǎ)为青铜酒器,形似爵。瓮为陶制储酒器,乾、涩皆指器皿空置干涸的状态。

"斝瓮皆空",暗喻曹雪芹的三重困境,酒器空置暗示断炊之虞,借酒浇愁的文人困境,创作困境暗合《红楼梦》创作时"字字看来皆是血"的艰辛。何可当,如何能够承受,"当"通"挡"。

敦诚的”斝乾瓮涩何可当“,与敦敏《赠芹圃》中的"卖画钱来付酒家"形成互文,可谓曹雪芹晚年生存状态的一手史料。假如曹家没有没落,曹雪芹绝不会写出宝玉"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的结局。若非亲身经历,怎会有如此深刻的体会?



后半部分,敦诚转入对曹雪芹身世的感慨:“君才抑塞倘欲拔,不妨斫地歌王郎”。既有对其怀才不遇的同情,亦含自身郁愤。诗中连用贺知章、阮孚、陈王(曹植)等典故,将个人行为与历史名士类比,彰显狂士风范。

敦诚表面写痛饮之乐,实则暗含“借酒消愁”的悲凉。“身外长物亦何有,鸾刀昨夜磨秋霜”。敦诚的刀明亮似秋霜,可见他对佩刀的珍爱。但是为了曹雪芹这样的挚友,他宁愿拿宝刀质酒。古有李有“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今有敦诚“我今此刀空作佩,岂是吕虔遗王祥‘。敦诚蔑视世俗礼法、追求真性情,他的洒脱遇见李白的自信,不落下风。

“相逢况是淳于辈,一石差可温枯肠”,体现知己间肝胆相照的真情,恰似敦诚和曹雪芹。“欲耕不值买犍犊,杀贼何能临边疆”。敦诚幽默地说,这刀虽明似秋霜,可是把它变卖了既买不了一头牛(可以耕殖),拿它去临阵杀"贼",又没有咱们这种人的份儿。

曾经的敦诚,也是个热血少年。在《鹪鹤庵杂诗》中,他也曾说过"匈奴犹未灭,臣子何为家?以及男儿许身报国正今日,请缨无路空咨嗟"之类话。如今,这种心情早已破灭。面对曹雪芹这样的知交,敦诚说出的,全是自己的肺腑之言:“未若一斗复一斗,令此肝肺生角芒”!



“曹子大笑称快哉,击石作歌声琅琅”。按照敦诚诗中的描绘,曹雪芹曾当场“击石作歌”。对于“击石”的说法,可谓众说纷纭。有人说,击石是击节作拍的意思,但何以击石,所击何石,不能想象。有人说,北京旧日小酒店,俗称"酒缸",上面覆以石板为盖,兼作酒客的"桌子",雪芹所击即石盖也。这种说法似乎更可信。

同样真性情的曹雪芹,本就感激敦诚的用心,又听到他的这番肺腑之言,更是痛快,不禁高呼大叫,连称"快哉"!酒兴相乘,诗思泉涌,当时就口占长歌一首。旧时诗词,都是合着腔调来吟唱的。其实,今天的我们,也应该吟诵诗词,吟诵有声调的美感,也能更好地体会古人创作的意境。"诗笔有奇气"的曹雪芹,当时口占的长歌有多美?我们无从得知,因为已经失传了。

我们没有福气读到曹雪芹的长歌,却能从敦诚答和的一首《佩刀质酒歌》,猜测曹雪芹作品的精彩。这已经是万分宝贵了。敦诚为清太祖努尔哈赤十二子英亲王阿济格五世孙,虽属宗室旁支,仍有世袭官职,曾官至宗人府笔帖式、太庙献爵。他与兄敦敏组织“槐园诗会”,成为京城文人雅集的核心。但是敦诚厌弃官场,晚年隐居。敦诚与曹雪芹,恰好是“庙堂”与“江湖”的对照。



敦诚在《寄怀曹雪芹》中直言:“接䍦倒著容君傲,高谈雄辩虱手扪。”他以魏晋名士阮籍、嵇康作比,赞赏曹雪芹不拘礼法、傲视世俗的风骨。这种对精神自由的共同追求,消解他们之间的身份差异。敦诚在《赠曹雪芹》诗中说,"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破篱樊",对曹雪芹文学才华的由衷钦佩之情,在笔端流淌。

敦诚将曹雪芹比作唐代诗人李贺,不仅是对其诗风的赞扬,更暗含对曹雪芹"怀才不遇"命运的深切同情。他这种知音般的理解深度,对困境中的曹雪芹,可谓雪中送炭。敦诚给于的温暖,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慰藉落魄的宝玉。

曹雪芹与敦诚,既有文人雅趣,又不乏市井烟火。敦诚笔下的曹雪芹,"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常在西郊黄叶村中"日望西山餐暮霞"。曹雪芹这样的生活方式,是对现实的妥协,也是对精神世界的坚守。

曹雪芹对敦诚的回应虽已散失,但从敦诚诗作中的"接䍦倒著容君傲,高谈雄辩虱手扪"等描写,可见他们交往中的平等与率真。他们二人的对话,不受身份拘束。曹雪芹和敦诚,两个觉醒的灵魂,照亮对方,彼此慰藉,肝胆相照。



敦诚诗作中"知君诗胆昔如铁,堪与刀颖交寒光"的赞誉,与《红楼梦》"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哲学思辨形成共振。两人对现实世界的怀疑与批判,对人性本质的探索,在精神维度上达成了高度一致。这种思想共鸣,为曹雪芹《红楼梦》的创作提供了重要的精神支持。

敦敏与其弟敦诚均爱好文艺,与曹雪芹交好。敦敏曾任右翼宗学总管等职,著有《懋斋诗钞》,其中多首诗歌涉及曹雪芹。

有一种可能,通过右翼宗学即当时的清代宗室子弟学校,敦敏兄弟结识了曹雪芹。兄弟二人在宗室子弟学校就读,而曹雪芹可能在乾隆初年(约1740年代)因家道中落,在该宗学担任过助教或闲职。

敦诚《寄怀曹雪芹(霑)》诗中说,“当时虎门数晨夕,西窗剪烛风雨昏”,“虎门”即宗学,可见他们曾在此朝夕相处。兄弟二人欣赏曹雪芹的才华,而曹的家族背景虽衰落,但其文化修养与宗室文人仍有共鸣。



敦敏推崇曹雪芹狂放不羁的个性,欣赏他独特的艺术气质,称他为"傲骨如君世已奇"。从诗句"卖画钱来付酒家"推测,敦敏兄弟可能对贫困中的曹雪芹有过接济。

曹雪芹的狂放不羁与博学多才(善谈、工诗画)吸引了敦氏兄弟。敦诚《赠曹雪芹》诗“接䍦倒著容君傲”描绘了他的洒脱形象。敦敏、敦诚家族亦不得志,与曹雪芹的落魄形成共鸣。三人常以诗酒往还,敦敏《赠芹圃》中“燕市悲歌酒易醺”记录了他们在北京城南的交往。

曹雪芹与敦诚,常在酒肆茶寮中纵论古今,这种半隐逸的交往,何尝不是他们独特的精神避难所?

若非敦诚兄弟的慷慨相助,晚年举家食粥的曹雪芹,怎么可能完成《红楼梦》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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