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佛教石窟是中国古典艺术的最璀璨遗存,放在世界视野上看,能够与之匹敌的文化遗产也不多。笔者去过云冈五次、莫高窟两次、麦积山一次,唯独没有去过交通最方便的龙门石窟。这个周末,笔者趁着五一长假前的短暂宁静,去了趟洛阳,用半天时间细致游览了龙门石窟,并欣赏了壮观的夜景,本文谈谈对这四个石窟的感受,给大家提供一些参考。

首先单从艺术欣赏价值来讲,笔者推荐顺序是莫高窟、云冈石窟、龙门石窟和麦积山石窟。

1. 莫高窟

莫高窟是独一无二的,艺术价值远远胜于其他三个石窟。首先它是一个综合艺术宝库,既有雕塑、又有壁画,还有各种经书文档。敦煌有壁画4.5万平方米,其次是麦积山,经卷5万多卷。而其他三个都比较单调,都是以雕塑为主,只有麦积山有些残存壁画(不足1000平方米),经书文献这些不容易保存的东西,其他三个石窟就更没有了。



这里为什么强调壁画的重要性呢?笔者认为壁画表达的信息远远多于雕塑,因为所有佛像——作为偶像崇拜,基本上就是佛经里的那几个人物,当然造诣有高低之分,但是壁画里面可以传递表达更多的信息,它刻画的人物更丰富,反映的场景更复杂,比如当时社会丰满、技术水平、艺术流变等。

敦煌文献更是研究中国古代社会的活档案。所以,莫高窟及附近的榆林窟、西千佛洞,简直构成一个了解中古中国的百科全书,以及生动的历史切面,所以现在有“敦煌学”,而没有“龙门学”、“云冈学”。

从修建时间跨度上讲,敦煌也是时间最久的。敦煌大规模造窟时间从北凉时代(5世纪早期),一直持续到元代,前后800多年。而云冈石窟建造期只持续了50来年,龙门分两个阶段,北魏晚期和盛唐,中间北齐、隋代有很大断层,两个时间段加起来不过100多年时间,武则天去世后,龙门石窟就停止了大规模修建;麦积山主要开凿于十六国、西魏、北周和隋代,也就是公元400年至600年之间的200年,到了唐代麦积山久已经荒废了,杜甫来这里游览的时候曾经作诗“野寺残僧少,山园细路高”。

从呈现的艺术多元化讲,莫高窟也是独一无二的,因为敦煌处于中古时代中西方文明交流的一个重要枢纽,从地理上讲,它又是中原农耕文明、草原游牧文明、高原羌藏文明和西域中亚文明交汇点,不同的文明都曾经在这个地方生活,或者统治过这里。所以,它的壁画既有反映汉族生活的,也有反映回鹘、吐蕃、西夏、于阗生活的;它的文书,既有中文的,也有吐蕃语、回鹘文、粟特文、吐火罗语、于阗语的。



(莫高窟归义军时代石窟中的于阗国王李圣天夫妇画像,及回鹘公主画像)

最重要的,笔者认为敦煌石窟是受皇家干预最小的一个石窟,营造主体是地方士绅和老百姓,它反映了敦煌这个边关绿洲小型社会共同体,在几百年历史激荡风云中的喜怒哀乐、人间百态,而不是在宣扬皇家的威严意志。



相比云冈、龙门这样的整齐划一的官样石窟,敦煌的石窟一点也不规整,洞窟、佛像、壁画布局都很随意,甚至是粗糙。但是大家都更喜爱敦煌,是因为我们在这能够找到跟社会和人生的连接点,能产生共情,如果说云冈、龙门的佛教表达体现的是官方意志、一种自上而下的凌驾态势,而敦煌更表现了凡人的寄托,这才是敦煌最重要的魅力。

2. 云冈石窟

大同云冈石窟是中国第一个皇家佛教石窟,虽然它建造持续时间最短,但是它的艺术价值,笔者认为仍然居于龙门和麦积山之上。首先云冈石窟造像平均年龄最久,已经超过1500多年了,但是保存却基本完好,大同是个军事重镇,两千多年来一直是游牧民族和中原王朝对峙的前沿阵地,经历了无数次很惨烈的战争,这些佛像基本保存下来,除了遭受风化侵蚀外,没有遭遇大规模人为破坏,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其次,云冈石窟最恢弘精美。因为云冈是中国第一个统治中原的游牧帝国——北魏帝国的皇家石窟,加上北魏正好处于佛教社会影响力的巅峰时期,社会很大一部分资源都用来侍佛,所以,它的石窟造像都很大、很精美,就像西方的那些中世纪主教堂那样,充满了多种层次、密密麻麻的雕像,这是敦煌、麦积山这样的地方性石窟没法比的,所以,视觉冲击感首推云冈。


其中第15窟保存了13600多尊佛像,并且经历了1500多年色彩还栩栩如新,可以说是中国最精美壮丽的一座石窟。龙门石窟虽然也有万佛洞(赞助者为唐高宗、武则天夫妇及诸皇子),但规模远不如云冈万佛洞,保存完好程度就跟更不用说了。



再次,也是最重要的,笔者认为云冈石窟保存了原始佛教艺术的质朴,以及西方文化影响的痕迹,是一个尚未完全中国化的状态。就后一点来说,佛教造像是舶来品,是亚历山大东征给印度河流域带来的希腊造像艺术与当地宗教思想冲撞的产物,当然其中也杂糅了波斯文化的很多东西,可以说是第一波全球化文化交融的结果,这些“全球化色彩”在云冈可以充分体现出来。

比如,西部五洞巨像的容貌衣褶,带有极浓厚的中印度气质;第10窟的门柱,希腊色彩非常明显,如果从内向外看,简直与希腊神庙石柱的感觉;第9窟的飞天,则直接copy了希腊神话中的天使形象,是有双翼的儿童,而不是敦煌的那种飘逸成年人;诸佛头顶的仰月纹饰冠,则是当时波斯萨珊王朝的王冠,可能是营造石窟粟特工匠输入的产物。梁思成在考察云冈后,曾经写道:“云冈石刻中的装饰花纹种类奇多,而十之八九,为外国传入的母题及表现。其中所示种种饰纹,全为希腊的来源,经波斯及健陀罗而输入”。





所以,云冈有它独特的魅力,它反映了早期佛教艺术的朝气蓬勃、兼容并蓄的气质,给人一种充满张力的感觉,后来中国的雕塑越来越呆板,甚至到了明清开始走向猥琐、油腻。这种艺术流变可以在晋北佛寺充分感到,五台山佛光寺(建于晚唐)是个由盛而衰的转折点,越往后艺术越缺乏想象力。

3. 龙门石窟

龙门石窟是北魏迁都后兴建的皇家石窟,是云冈石窟的延续,不过北魏时代的龙门造像规模远远比不上云冈时代,可能跟孝文帝死后的皇室动荡有关。唐高宗、武则天夫妇执政时期,龙门石窟迎来第二次生命,后期代表性洞窟基本都是7世纪后半叶修建的,这背后大致跟武则天希望用佛教塑造自己的政治合法性,以对抗李唐王室背后的道教合法性所有关。


综合看,武则天是决定龙门石窟兴衰的关键性人物,据龙门石窟研究院统计,石窟内武则天执政时代的造像题记296例,占所有明确纪年题记的半数以上。当武则天死后,龙门石窟就基本停止大规模修建了,并且留下了著名烂尾洞窟——摩崖三佛龛,东山上也有武周时代留下的烂尾洞窟。

如果单就兴建时期的壮丽程度讲,龙门石窟应该是中国所有石窟之首,因为它的主要营建期是盛唐,自然有国力完成这些浩大工程。龙门石窟的洞窟和佛像数量,超过了云冈、莫高、麦积山之和,我们站在伊水畔,看着连绵的洞穴,可以想象当年壮观景象。

但是很不幸,龙门石窟的雕塑基本都被破坏掉了,形状比较完好的佛像占比不超过10%,到处是空荡荡的洞窟和佛龛,所以,龙门石窟是看起来最凄凉的,确定说它不是艺术石窟,而是石窟遗址。那么龙门石窟是什么时候被大规模破坏的呢?这个还没有研究者说清楚,笔者依据文献做了一个考证。



很多人认为龙门石窟毁于唐武宗灭佛,笔者认为武宗灭佛时间较短,可能只是毁坏了石窟外的部分木结构建筑,以及遣散沙弥,对佛像破坏不大。至少我们确信,北宋时期龙门石窟保存还是比较完整的,当时很多高官名士都选择退休后到西京洛阳居住,而他们在洛阳的生活一个重要去处就是龙门石窟,文彦博、二程、司马光等都留下吟诵石窟的诗歌或游记,根据文彦博的诗歌,我们可以断定当时卢舍那大佛前的木结构建筑尚存在,沿河一带寺庙香火颇盛,就连宋真宗也慕名来游览。

到清代末期,龙门石窟佛像除了自然风化,或小规模的盗凿外,应该大多数是保存比较完整的。1907年沙畹及1910年弗利尔考察期间,对重点洞窟拍摄的照片可以印证上述判断。进入民国后,盗凿龙门石窟佛像蔚然成风,引发了世界关注,1914年洛阳县政府奉北洋政府内政部之命,对龙门石窟保存情况做了统计摸底,显示有大佛476尊,其中有破损的180尊;小佛89375尊,其中有破损的7275尊,可见当时龙门石窟虽遭破坏,但多数造像仍然是完整的。

但是随着西方博物馆加紧在中国收购文物力度加大,盗凿越来越猖獗,这期间遭受破坏最严重的是洛阳城郊的龙门石窟和太原城郊的天龙山石窟,盖因这两个石窟靠近铁路交通线,便于运输,距离文物贩卖中心北京很近,所以成了文物的盗凿者的天堂。1935年北平图书馆馆长袁同礼在给国民政府报告中反映,盗凿佛像已经成为龙门附近农民的产业,他说:“龙门之南的外凹村,许多石匠都以盗凿龙门石像为业。他们勾结土匪,夜里携带云梯、手电筒到洞窟中盗凿。很快,这些被砍下的佛头就会出现在北京的文物市场上。”

很多人要说,你不要给西方人栽赃,这都是我们自己破坏的,然后卖给西方人的,西方反而替我们保管好这些文物,我们应该感谢他们。但是根据资料记载,最起码洛阳重要文物的流失,缘起于西方博物馆的“定向收购”。比如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早已对宾阳洞的浮雕《帝后礼佛图》垂涎三尺,于是以1.4万大洋委托中国文物商岳彬去实施盗窃。

虽然说这些文物流失背后有商业协议,采盗施工人员也是中国人,但是西人无疑是这场文物灾难的元凶。有时候外国博物馆为了收购一个文物,而损害数十个、上百个文物,这也是一种造孽。这种收购,让文物商业价值逐渐显露出来,无疑是诱发大规模破坏、盗采文物的一个关键原因。

另外民国期间军阀混战,洛阳附近的驻军对龙门石窟破坏较大,抗战前夕,为了修筑国防公路,竟然直接到石窟附近用炸药采石,也毁坏了很多佛像。

不过有一点让我们感到庆幸的是,龙门石窟中造像艺术最高的奉先寺造像群,即卢舍那大佛及其两侧的菩萨、天王、力士等8座雕像还保存比较完好,其中卢舍那大佛17米,左右金刚高13米,夜晚亮灯之后,登上阶梯,看到卢舍那大佛,真的有佛光照耀的感觉,这个佛像群每个人物都栩栩如生,既有威严感,又不失慈爱, 李泽厚说它们:“表现如此亲切动人的美丽神情——是中国古代雕塑作品中的最高代表”,这毫不夸张。





4. 麦积山石窟

麦积山建造的地貌最特殊,其他三个石窟都是沿河而建,凿在低矮横卧的山体上,而麦积山石窟建在一个陡峭凸起的高山之上,宛如悬空佛像群。所以,游云冈、龙门、莫高窟都是从左到右横着看,麦积山是从下到上爬楼梯竖着看,并且楼梯都是悬在陡崖上,恐高者根本不敢向下看,这是麦积山的特色。




麦积山的规模虽然最小,共有各类造像3938件10632身,大约只有敦煌或云冈的五分之一,龙门的十分之一,但是平均艺术造诣还是不低的,可以说工匠出手就是精品,尤其是善于塑造微笑的表情,惟妙惟肖,宛如真人一般,被称为与蒙娜丽莎的微笑媲美的“东方的微笑”。

雕像比较美的石窟有:第44窟,一般艺术史学家认为主龛雕像是以北魏末代皇后乙弗氏为原型,乙弗氏出生于吐谷浑贵族家庭,后嫁给西魏皇帝元宝炬,成为皇后,二人感情甚笃,但是当时西魏处于东魏和柔然夹击之下,权臣宇文泰命令元宝炬废掉乙弗氏,赢取柔然公主为皇后,后来乙弗氏进一步被柔然公主逼迫赐死,其次子武都王元戊成年后,为了纪念亡母,特修建了这个洞窟。另外,第121窟的菩萨弟子窃窃私语像,127窟的壁画,133窟的小沙弥造像,也都是中国古代艺术精品。



第4窟,即“散花楼”则是麦积山艺术集大成者,该石窟位于麦积山顶部,由七个装饰华丽的帐形大龛组成,所以又称为“七佛阁”,面阔30.48米、进深8.00米、通高16.00米,庾信的《秦州天水郡麦积崖佛龛铭并序》即为该石窟开凿所作。


总体看,麦积山石窟是个缩略版或断代版的敦煌石窟,二者佛像、壁画特色基本相似;与云冈和龙门相比,麦积山也缺乏鲜明的艺术流代表性——它尽管艺术价值很高,但是缺乏独一无二的江湖地位,所以麦积山只能是毫无争议地排在四大石窟之末。

5. 四个石窟的服务管理水平和旅行体验比较

就旅行体验来讲,一方面由景观价值决定,另一方面也有由旅游目的地的管理服务水平决定的,甚至后者的意义不输于前者,比如西方人提起了解东方文化,喜欢去日本,并不是因为日本的古代建筑价值有多么高,日本的宫殿和寺庙艺术价值,肯定比不上中国历朝精品,但是日本良好的管理服务,以及整个城市的舒适体验性,也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游客的感受。

笔者认为,总体来讲,虽然现在四大石窟所在地的交通、食宿都有了很大改进,并不意味着服务水平真的有改进,反而景区管理有时候不是提供服务,而是增添麻烦。比如以前去云冈可以到石窟门槛买了票直接进去看,现在随着景区管理范围几何倍数扩大,你不得不坐电瓶车,以及穿越毫无品质的购物消费区,本来去看景就消费很多体力,这些折腾人的项目,又再让人增加一倍体力消耗。

龙门石窟、麦积山石窟、莫高窟也都是如此。这其中管理水平最差的是麦积山石窟,游客去麦积山要换乘两次车,一次大巴、一次电瓶车,并且电瓶车下了车之后,还要爬一公里左右的山坡,路两次到处是推销的商贩,游客还能感受到十足的21世纪初的扰民和廉价。游客既然要掏钱买高价车票,为什么不能一步服务到位?到景区门口,反倒是还得折腾游客再去爬一段,腿脚不好的老年人等到了景区,体力已经消耗一半了。

笔者去国外著名文化遗产,基本都可以打车到历史建筑门口,比如科隆大教堂、奈良东大寺、京都二条城、伊斯坦布尔蓝色清真寺,你下车后就可以买票游览(甚至还有很多是免票),绝对不用遭遇国内景区的电瓶车和商业街之苦。所以,现在旅游宣传不要天天想着整活引流,先想想怎么搞好服务吧。

单纯从石窟景点之内的服务管理水平来讲,敦煌当之无愧第一位,管理井井有条、高效,游客服务中心真像是服务中心的样子,云冈、麦积山和龙门都还是政务大厅的衙门感,莫高窟讲解员专业水平也是远远高于其他石窟的;就环境舒适度而言,龙门石窟又是第一位,晚风吹拂下走在伊水畔,景不醉人人自醉。

就城市住宿水平来讲,洛阳是排第一位的,游龙门可以住距离景区不远的万豪、万怡,以及龙门石窟对过的东山宾馆、伊水酒店(金陵酒店旗下的),以及价格三四百的美居、亚朵之类,不过笔者建议住新城区,老城区破烂区太多了,容易踩雷。敦煌排名第二,天河酒店、敦煌国际酒店,以及新开业的喜来登都不错,但是性价比最高的应该是维景。大同的五星级酒店都是十几年不装修、破的很,可能大同宾馆贵宾楼还不错。

美食方面,笔者认为大同排名第一,大同因为是明清重要军事枢纽和商业枢纽,所以这里有大量的高层消费者——拿着丰厚官饷的军官和商人,衍生出做工很讲究的大同菜。洛阳水席和牛肉汤也不错;敦煌的菜比较硬,吃一顿尚可,吃上两天,南方人受不了;天水麻辣烫至今还没有吃过。

总体来讲,四大石窟旅行舒适感排名是:莫高窟、龙门、云冈、麦积山。不过对于建筑艺术爱好者来讲,去看看佛光寺、奉国寺、崇福寺这些人迹罕至古朴的建筑,其实更能感受中国古代艺术之美,更容易产生与古人时空对话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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