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舟按:本文不是我写的,文中悼念的这位逝者我也未曾谋面,但我曾听不止一个人说起他,可巧的是,我俩居然还是同一天生日。很遗憾,没能在他活着的时候见到他,但我希望有更多人知道他曾来过这世上,也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我们不能选择苦难与否,但可以选择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这一切。- 维克多·弗兰克尔
继去年12月的谢涛、赵宏智(老赵)之后,又一位乡村教育公益界的朋友郭纯洁走了。在与癌症搏斗了500多个日夜之后。
纯洁、谢涛和老赵,一个支教,一个推广阅读,一个做志愿者、赋能者和办学,都是乡村教育一线的深耕者。不同的是,谢涛博士是著名阅读推广机构泉蒙公益的创始人,老赵先后出任西部阳光基金会秘书长、21世纪教育研究院农村中心主任、并主导了甘肃宕昌县硙子坝小学的教育创新,而纯洁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山区小学支教老师。他生前没有任何光环,没有任何人设,甚至连身后都干干净净——他早就立好了遗嘱,遗体捐赠,除了通知少量亲友,不办后事,不搞任何仪式。
4月20日,亲友们刚刚在病房陪纯洁过了最后一个生日。很多朋友都提前给他写了一段话,我是这样写的:
我眼中的郭纯洁,真诚、简单、有爱,又有自己的追求和执着。与凉山孩子们在一起,他找到了自己的意义和快乐。在与疾病斗争的500多个日夜里,他的乐观、理性、勇敢和坚强每每令我感动和敬佩。 按世俗标准,他不是个“成功”的人,但那必也不是他和我们每一个爱他的人care的。他认真地活出了自己的真实生命,他爱过和爱着很多人,也在很多人的爱里生辉。
在成都泰康医院安宁病房,看到好友钟磬和王灿烂为纯洁精心打印、制作的纪念册,每一篇文字都是那么具体、生动、鲜活,让我顿感惭愧不已,我那简短的赠言好干瘪好干瘪。
生日纪念册是钟磬和灿烂逐篇读给他听的。他稍能克制住疼痛和呼吸困难时,就坐在病床上自己翻阅。当他完全无法行动时,Ann会反复一遍遍地再读给他听。Ann说,他听到俏皮话会微笑,更多则是轻轻地摇头——那是他一贯的低调、谦逊的风格,一定是嫌大家过奖了、谬赞了。他的朋友圈里,从来没有发过自己支教的照片。在过去的不少集体合影或活动现场抓拍中,也能明显地看到这一点,他大多都静静地躲在不起眼的地方,或严肃,或微笑着。
我第一次与郭纯洁“偶遇”,是2021年在他支教的四川大凉山美姑县嘎勒爱慕小学,时任21世纪教育研究院农村中心主任的老赵组织了一次大凉山教育考察活动。大凉山地区群山重叠,交通极为不便,有的学校离县城还要2小时车程。嘎勒爱慕小学正是条件最为艰苦的学校之一。坊间有个说法:一所小学好不好,看一下师生关系就知道。那次短暂的访校,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看着每一个孩子的笑,他对每一个孩子说话时的亲和。后来我在承办嘎勒爱慕小学的凉善公益的公众号上看到这样一段文字:
嘎勒之最“受欢迎”郭纯洁老师
这学期是郭老师在嘎勒爱慕小学的第2个学期,本学期担任二年级班主任及二、三年级语文老师,每天课间总能看到郭老师身上挂着几个学生,总能听到学生们喊着“郭老师,郭老师,我找郭老师”,周末被邀请家访最多的老师也是郭老师,郭老师还是我们学校的“修理工”,啥啥都能修,啥啥都精通,做饭也非常好吃,如果颁奖的话,“嘎勒美食家”这个称号,他当之无愧!
在与凉山的孩子们在一起时的每一张照片上,他都是微笑的、温和的,一如我每次见到的他。但他也是坚持的、执着的,不然怎么会在凉山深处支教那么多年。他不止一次地分享过与那些孩子们在一起时的快乐,但支教生活也并非只有快乐。在他患病之后,我经常想起他那些在凉山腹地的孤冷夜晚,那些他想改变却撼动不了的惨淡现实,那些他据理力争、争而不得的万般无奈。每一份坚持,当然可能有不止一个理由,其中一个,或许就是山里有山外更难找到的意义感吧?对于敏感和执拗如他,或许山外有比山里更难忍受的失望和无奈吧?
说“孤冷”与“无奈”,是因为郭纯洁不仅是一位有爱、奉献的支教老师,而且他一直在学习、思考和探索自己心目中的“好的教育”、“对的教育”。在投身支教之前,他在北京工作和生活多年,是一名出色的多媒体技术工程师。2018年在丹麦访学的三个月,对他的教育理念产生了深刻影响。他把自己的心得记录在了自己的公众号“屯吉视角”里(《》)。
丹麦幼儿园理念上最中心的思想,是让孩子可以快乐的成长!但这简单的一句话,背后的内容极其丰富。
怎样的孩子是快乐的?玩,玩,玩!让孩子在玩中自然的学习。当孩子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时,心情的快乐,可以自然的学习到应该学习的东西。比如与基本的语言能力、交流能力、探索过程中身体的成长以及危险意识、基本的尊重他人意识、人与人的平等意识、基本的生存意识等等。
一切从孩子的角度出发,遵从孩子的自然成长规律,尊重孩子个体本身以及自身发展的价值,我想这就是丹麦幼儿园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
也是在丹麦,他结识了著名教育家杨东平老师和一干致力和关心中国乡村教育的朋友们。回国后,随同两位好友的乡村教育走访项目,纯洁也一起走访了西部四省的十几所乡村学校,包括云南楚雄美丽小学、贵州田字格中营教学点、四川康定回民小学、甘肃宕昌磑子坝小学等,更加明确了自己的教育理念和投身其中的决心。到大山里支教后他发现,大环境对教育的影响如影随形,即使在公益组织承办的偏远山区的小学校里,对考试成绩的追求依然可能是压倒性的评价指标,“一切从孩子的角度出发”,在实际的教学和生活里,依然可能变成嘴上或墙上的口号。
(2021年老赵(后排右一)组织的考察团造访老郭(后中白衣)所在噶勒爱慕小学,老郭左为杨东平老师)
在2019年和2023年中国国际广播电台(CRI)“成长你我他”栏目对他的访谈中,可以听到他对乡村教育一线及长期支教本身的诸多思考。他非常不认可“以成绩为中心”的简单粗暴式管理方法。他认为考试成绩是重要的,但孩子的身心发展更为重要,尤其在小学阶段。他认为,支教老师最重要的职责和价值就是陪伴和善待,让孩子幸福快乐成长,让他们找到自己:我是谁、我如何认识世界,保持对学习的兴趣,而不是大人给他们塞一个“走出大山改变命运”的“励志目标”。然而,即使在全部或主要是支教老师的小环境里,坚守和践行这样的理念也可能意味着深深的孤独。
据说纯洁也有脾气,有时还很不小,但朋友们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脾气,或许只向着自己和最亲的亲人。在支教之前,或许就面向了彼时的妻儿?我不知道,没有问过他。但在最后这一年,承受最多的,肯定是把先生和两个孩子扔在异国他乡回来陪伴他的姐姐。五百多个日夜。二十多轮次的化疗和放疗。他和她要面对多少茫然无助和两难选择,要承受多少巨大或琐碎的困苦,要经受多少无以言说的内心煎熬啊!
我经常想,在最后这段艰难里,纯洁幸有姐姐和亲友相伴,特别是有贴身守护的姐姐分担他的艰难和情绪,可是在大凉山的深山里那些更加漫长的日夜呢?除了生活条件的艰苦,内心的孤独、无力、挣扎,会不会也是他患病的一个原因呢?没有人说得清楚,没有科技手段搞得明白,这只能成为一个永远的谜题。
纯洁的教育践行不只萦绕在大凉山的怀抱里。有几位孩子在走向抑郁边缘的家长,机缘巧合与他在丹麦或者后来线上线下的学习活动中相识,他对这些家长和孩子们的启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就在他弥留的最后几天里,一位家长还不顾纯洁的婉拒,专程从长沙赶到成都看望他。她带来了鲜花和手写的卡片,她在纯洁耳边流着泪为他读诗,轻声告诉他孩子最近的可喜变化,告诉他自己因为他的影响,接下去也要投身教育和利他。
我们母女以后打算开一间咖啡馆,我在楼上做咨询支持家长,她在楼下卖咖啡,陪伴青少年。我们一起尽力为这个世界效力。
我的心理咨询机构有名字了!纯洁心理咨询(Pure psychological counseling)
纯洁心理,即是郭老师的名字,想要成为像郭老师那样的人,也是我向往的努力状态。简单纯粹,不掺杂质,以人为中心,以来访者为中心,全心全意为来访者服务。
(纯洁帮助过的家长给他的卡片)
对这些家庭的帮助,他从来没有对谁讲过,即使他最亲密的家人,也是在他患病后期才从家长们那里听说。何止是这些事情——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我才意识到,纯洁的生命故事,我知道的实在是太少了。他决定支教的原因是什么?对之前的工作和家庭,他当时是什么感受,现在又怎么想?他最开心最幸福的是哪段时间?最甜美的爱情是哪一份?他是个什么样的父亲?他有过什么样的梦想?……
真是惭愧啊,这么长时间里,怎么就光关注他的病情和治疗了呢?只能去网上搜却几无痕迹。只能问姐姐和与他更熟悉的朋友。才知道了,他的支教之路始于索玛花公益派遣的甘孜州小金乡中心小学。才知道了,他最喜欢的音乐是保罗·莫里哀,怪不得好几次在病房里听到的都是他呢。才知道了,他在病床上牵挂最深的是已经开始读大学的儿子、念叨最多的是曾经教过的山里的孩子们。
才知道了,原来他和我一样,中学时特别喜欢人文历史,喜欢思考社会,但命运使然后来都读了计算机——在那个理工科为王的时代,父母让他高中选择了理科。后来他很后悔那时的年轻软弱,没有为自己发声争取学文科,影响了后来的人生。或许,这也是他重燃了对教育的兴趣后,如此果决、坚持地投身其中的一个原因吧。
纯洁特别喜欢读书,他的读书范围是那么广,曾在文章里信手引用过,“ 日本明治维新时期岩仓使节团的《特命全权大使使美欧回览实记》中的一句话 ‘ 始惊次醉终狂 ’”。他对人文阅读和思考的习惯一以贯之,古今中外历史地理,能和亲友滔滔不绝地聊上好几个小时不停。即使在病重之后,他还在读《南渡北归》、《返璞归真》、《活出生命的意义》……
3月,在他的成都病房里,他的呼吸已经非常困难,但还与我们聊起《西藏生死书》,聊“中阴身”,聊“意识河流”与“明光”,聊“果业”,聊肉体与灵魂,聊意义,过去、未来与当下。我推荐他《僧侣与哲学家》一书,他说真想读啊,不过可能读不了了。
纯洁就是低调到了这样一个程度,就连姐姐和父母都是在这最后的时光里才真正地了解和理解了他的很多很多。在最后的日子里,年迈的父母在他的病床前,仔细翻看着朋友们给他的纪念册,才知道儿子在大家眼中是那么好、活得那么纯粹,用尽力气深深地爱着大家,自己却默默承受着一切。
人是不是总要这样,直到无可挽回才懂得珍惜,直到面对这样的时刻,才能让浮躁的心安静下来,用生命去看见另一个生命?
最后几个月里,纯洁行动已经非常困难。每次有人来探视,他都坚持穿好衣服才肯见人。喝粥洒在床上,他不肯喊人帮忙,自己艰难地用纸巾使劲地擦。直到最后的那几天,他也坚决不肯给别人添麻烦。他坚持自己下床,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去卫生间大小便。
今年春节期间,杨东平老师回到成都,要去医院看望纯洁,他知道彼时杨老师身体也不太好,坚决不要。他俩互通信息后,各给对方发了近照,就当见面互问了。4月中旬,纯洁再次坚拒杨老师前往安宁病房探视。杨老师本打算参加完贵州的乡村教育论坛后直接前往,可惜天意弄人,两位惺惺相惜的忘年交、“忘身交”终于还是错过了最后一面。
如果不是因为”坚决不给别人添麻烦“这个执拗,或许纯洁的治疗会更好一些吧。去年,他因此坚决拒绝了去上海国际医院治疗;今年在北京,他又决定不去上海尝试只有上海才能做的一种特殊的伽玛刀治疗。最近我有好几次思绪恍惚:或许我们不应该顺从他这个“不给别人添麻烦”的心愿?
(郭纯洁与杨东平老师在村小座谈会上)
纯洁就是这样一个人,即使在自己病重、甚至病危的时候,他心里也总装着、想着、爱着别人。去年3月和8月,我两次去成都看望纯洁,都是老赵开车陪我。11月,老赵自己确诊了晚期。之后我几次见纯洁或与他通话,他都要先问老赵的病情,才肯开始说别的。老赵“走”后,纯洁非常难过,“怎么会是他先走呢?”
去年11月,彝族新年期间,纯洁最迫切的愿望是回到凉山看望孩子们,走访之前去过无数次的学生家庭。但因与化疗时间冲突,最终未能成行,留下了一个终身遗憾。
今年3月,医院确定回天乏术,转入泰康医院的安宁病房。姐姐Ann问他还有没有什么遗憾。他说,一是选择了持续放化疗,如果再选一次,会选择更保守的治疗方式。二是离开最后任教的岗洛小学(美姑县洒库乡)前,没能实现一直在力争的给孩子们提供营养早餐。
4月14日,承办岗洛小学的公益组织阿依土豆的前同事探望纯洁,告知岗洛小学及所有没撤校的小学都已经落实了营养早餐(腾讯财经支持)。
4月21日傍晚,他跟家人用了世界上最简洁最精炼的言语,道了谢、道了爱、道了体贴、道了放下,告诉主任医生,他准备要好好睡觉了,他爱我们所有人。
4月22日上午,阿依土豆负责人Grace带来了特地为他录制的岗洛小学的孩子们的读书声、玩耍声、笑声、歌声。纯洁竟然强挺着听到了,还用微弱的声音说了“谢谢,再见”。中午我赶到病房时,他已经进入了长久昏迷。在他最亲爱的亲人和深爱的山里孩子们的陪伴下“离开”,这真是最好的安排。
五百多个日夜。纯洁在最后的岁月里,给了所有见证过他与病魔的搏斗的亲友们最好的礼物——在难以想象的挑战之下、痛苦之中,一个人可以如何坚强、乐观、理性,而且始终保持着真我的样子、对他人的爱、对真理的探求。
据说,世界上有两种最耀眼的光芒,一种是太阳,一种是我们努力的模样。姐姐Ann说,“纯洁如他名字,他的人生纯粹而干净,虽然包括他自己和世俗都标签以‘失败’。(这段日子里)是他在陪伴我,净化我。”姐夫Peter说,“Brother,I want to let you know that I really really love you. You have all my respect. I will see you on the other side.”
天空中没有留下鸟的痕迹,但我已飞过。- 泰戈尔
Ann、钟磬、王灿烂也对本文多有贡献。感兴趣的同学可以延伸读/听:
1. 屯吉视角(郭纯洁):
2. 中国国际广播电台(CRI)成长你我他”栏目对郭纯洁的访谈:https://chinese.cri.cn/2021/10/12/VIDAmeqF1ZPOoMGnTHwz6euu211012.shtml?spm=C09605.PtXTtLDZiSgO.EbCPAtYynFxQ.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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