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建洪

中山大学哲学系(珠海)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政治哲学、英国政治思想

在西方思想史上,存在着不同意义上的爱,对爱的理解各自不同。自哲学始,由哲学终。如此,我们不妨重新回到源头,转而讨论柏拉图所呈现的苏格拉底之爱与他的“无知之知”。苏格拉底的“无知之知”已经是西方哲学史的经典概念和知识。我主要强调,这个“无知之知”应该与“爱”的概念联系在一起来理解。从柏拉图的对话来看,他对苏格拉底有着不同的描述。无论是从《苏格拉底的申辩》还是从其他的篇章来看,苏格拉底都强调自知无知的重要性。在《会饮》中,阿尔基比亚德承认,每逢面对苏格拉底,他都会感觉忽略了自己,也就是忽略了对于自己的认识。阿尔基比亚德称,除了苏格拉底,他生平从未在谁面前感到过羞愧。那么,他为什么在苏格拉底面前会感到羞愧呢?那是因为,苏格拉底不断地向他强调,他忙于各种事物而忽略了认识自己。



《远离苏格拉底》

陈建洪 著

浙江人民出版社

2025年4月

在《斐多》中,苏格拉底临死前对朋友们所讲的,也是强调不该疏忽对自己的认识。他说,“随你们做什么事,只要你们照管好自己”。关于对自己的认识,在《斐德若》里也有个说法,即德尔菲神庙的神谕——“认识你自己”。苏格拉底认为,一个人如果还没认识自己,就忙着研究一些跟他不相干的东西,是很可笑的。在这个意义上,苏格拉底强调,要把神话这类的问题放在一旁,一般人怎么看它们,我们就怎么看它们;苏格拉底专心致志研究的不是神话,而是自己。所谓研究自己就是研究人如何认识人本身的问题。关于人本身的认识,《苏格拉底的申辩》给予了较为详细的论述。苏格拉底揭示,人都以为自己具有智慧,但是实际上我们对自己所认为熟知的那部分并没有真正的知识。因此,当德尔菲神庙的神谕称,没有人比苏格拉底更有智慧时,苏格拉底不断地去寻找比自己更有智慧的人。就在这个不断寻求的过程中,实际上也确立了苏格拉底所说的“无知之知”的意义。

苏格拉底关于“无知之知”的定义,是经过不断对话而得出的结论。如果说苏格拉底确实是最有智慧的人,那是因为他并不自以为知道那些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可以说,神谕的意义就在于,最有智慧的人是这样一个人:他对于最为重要的那些事情,实际上并没有真正的知识,而且他知道自己缺乏这种真正的知识。这也可以概括苏格拉底的使命:让人意识到自己始终缺乏真正的知识。当苏格拉底声称自己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他实际上是在批评一种传统的认识概念。他的哲学方法不在于传递一种知识,而恰恰在于提问。

在《会饮》开篇,苏格拉底就提及,“我”并不是完全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声称“我”对于任何重要的事情没有真正的知识,但是“我”唯一懂得的事情就是爱。换句话说,苏格拉底的“无知之知”实际上是由对真正知识的爱所驱动的。在这个意义上,苏格拉底的“无知之知”,其基础是一种爱。苏格拉底的对话所表现的自知无知实际上表明,一种真正的知识是不可能的。正是通过对话,苏格拉底的对话者发现自身并没有拥有其声称所具有的真正知识。因此,我们需要发现、寻求真正的知识。这种寻求本身就是爱。在这个意义上,就苏格拉底这个形象本身来说,他是一个怪怪的存在。他的这种爱即始终渴望去获得真正的知识。但是,这种真正的知识又不断在逃离我们的追求。知识和爱之间的距离就是智慧和哲学之间的距离。

苏格拉底明确知道不可能到达他所要追寻的最终知识,但又始终没有放弃这个追求。可以说,柏拉图对话在哲学和智慧之间确立了一段几乎不可逾越的距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哲学通常被称为爱智慧。因此,哲学实际上被自身缺乏的智慧所规定。也就是说,这个智慧始终是一种逃离哲学的因素。这一智慧虽然是逃离哲学的因素,但在一定意义上,它又在哲学知识内部而为哲学人所渴望。或者可以说,哲学始终追寻的真正知识,就是它缺乏的知识。关于这一点,法国学者皮埃尔·阿多(PierreHadot)在《古代哲学的智慧》一书中,对哲学的这种反讽进行了描述。阿多认为,所谓哲学的反讽,指的是哲人是这么一种人——也就是柏拉图所刻画的苏格拉底这种人——始终知道自己并没有真正的知识,也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真正拥有智慧的人。因此,他既不是一个智慧的人,也不是一个不智慧的人。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这种哲人的形象不可归类。在《会饮》最后,阿尔基比亚德就把苏格拉底看作一个不可归类的人,或者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这么一个人。在一定意义上,苏格拉底本身可以用爱若斯来表示,无论我们称之为原欲也好,还是称之为对真正知识不停的渴望也罢。基于此,哲人的形象或者苏格拉底的形象,甚至爱若斯的形象,可以被看作没有壁炉、没有宅地的一种存在。所谓没有壁炉、没有宅地的存在,意味着它在这个世界上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存在。这也是为什么哲学并不解决任何问题,而一直提出问题。在一定程度上,提出问题就是一种质疑,是对常识、对我们自认为掌握的知识的质疑。这种精神在柏拉图另一篇对话《高尔吉亚》中,也有一个比较形象的说明。在《高尔吉亚》中,有一个智者叫卡里克勒斯,可以把他概括为绝望的知识分子。卡里克勒斯认为,哲学类似于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游戏,尽管它有助于年轻人的成长教育。他强调,哲学基本上是年轻人的学问,是年轻人的游戏。无独有偶,在《蒂迈欧篇》中,埃及的长者称,与埃及人相比,希腊人“总是小孩”,希腊人的“心灵都是年轻的”。

苏格拉底的无知之知源于对真正知识的追求。这种追求规定着哲学。真正的知识始终与哲学之间保持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正是对智慧的追求这样一种爱,始终在推动着哲学的发展。哲学是智慧的缺乏。这种缺乏反过来驱动对智慧的爱。将《会饮》中阿伽通颂扬爱若斯的思想与这一智慧缺乏思想进行对比,有助于加深理解这一个问题。所谓会饮,就是雅典名流的晚宴。顾名思义,会饮就是喝酒。那一晚的喝酒却具有一定的思想史意义。在这部作品中,基本围绕两个人的思想进行探讨,一个是会饮的主人翁阿伽通,另外一个是苏格拉底。主题是关于爱的不同理解。

那次会饮的主题之所以确定为爱,是因为这些人一致认为爱若斯当时没能跻身众神行列,也就没有得到足够的青睐与颂扬。于是,他们决定要去歌颂爱。可以说,这部作品是为了确立爱神的地位。提议确立爱神这一地位的强烈程度也决定了这个提议的革命力度。提议的最终目的,实际上不只是强调爱若斯是众神之一,而是要强调爱若斯作为所有神灵的首领,也就是众神之神。这个提议意味着,这次会饮要从思想上引发一次神灵体系的革命。从整个《会饮》的目的来看,就是要确立爱若斯也就是爱神成为众神之神。

《会饮》所描述的是雅典名流的聚会、喝酒。这个聚众会饮的故事里还套着另外一场会饮,也就是诸神的会饮。那场诸神会饮据苏格拉底说是第俄提玛讲述给他的,他又在此次会饮中转述。那场诸神会饮的故事讲述的是,为了庆祝阿佛洛狄忒的出生,宙斯邀请众神会饮庆祝。恰恰在诸神会饮之后,贫乏女神趁丰盈之神醉酒之际,在宙斯的花园里与其交合,从而怀上了爱若斯。因此,《会饮》中有两场会饮。一是诸神的会饮,为了庆祝女爱神阿佛洛狄忒的诞生;二是雅典名流的会饮,为了论证爱的首要地位,换句话说,要确立爱的根本重要性。这一论证基本上是由阿伽通的发言确立。很多研究对苏格拉底和阿里斯托芬的发言都很重视,对阿伽通的发言则重视不足。阿伽通否认爱若斯或爱是现存最古老的神。他认为爱是最年轻的主神。很多研究《会饮》的学者认为阿伽通的讲话比较花哨,或者认为其整个篇章由漂亮的言辞堆砌而成。实际上,阿伽通的观点对后面苏格拉底的观点起到了很重要的铺垫作用。苏格拉底至少跟阿伽通一样,都认为爱是年轻的,而不是古老的。这与前面几篇讲辞的观点都不太一样。阿伽通的讲辞强调了爱若斯的美以及对于人类生活的重要性。在这一点上,苏格拉底与阿伽通不太一样。苏格拉底认为,爱的概念始终由“缺乏”所引导。阿伽通对爱的力量则持更为肯定的态度。将爱看作一种征服,还是视为一种否定和缺乏?这恰恰体现了悲剧诗人阿伽通和哲学家苏格拉底对爱的理解差异。

阿伽通讲辞的整体基调是认为,以前人与人之间或者诸神之间的残杀也好,残暴也罢,都发生在过去命定神所主宰的时期。残杀、囚禁等种种暴行,荷马作品中有各种典型描述。那都属于过去的时代。现今则是爱所统治的时代。自爱若斯成为众神之神后,诸神不再相互残杀、囚禁,不再施加各种暴行。阿迦通描述了由爱主宰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世界。阿伽通对于爱的这种歌颂旨在确立一个由爱主宰的时代。那会是一个相互友爱、和平共处的时代。就这一点来看,阿伽通的观念很现代。阿伽通认为,爱若斯既然是众神之神,同样也会是众人之神。阿伽通的这个观点具有相当重要的转折性意义,而不是许多评注家所认为的那样:阿伽通讲辞虽然华丽但内容空洞。与评注家们不同,我认为阿伽通的讲辞实则从总体上强调了整个会饮的核心精神:爱若斯应当取代传统的奥林波斯山诸神,成为新神灵体系中的众神之神。

整个《会饮》的根本目的在阿伽通讲辞这里首先得到明确表达:拥戴过去备受忽视的爱若斯,使之成为新一代的众神之王、众人之神。在这个意义上,苏格拉底也延续了阿伽通的思想。爱若斯是不是神人共主?当然,苏格拉底在后面的对话里会否认爱若斯是神,而是明确指出它是一个居于神人之间的精灵,即传递神与人之间信息的精灵。人与神本不往来,正是作为精灵的爱若斯,促成了人与神的沟通和交谈。实际上,这个观点看似与阿伽通的观点完全不同,但在某种程度上延伸了阿伽通的观点:在爱若斯的统治之下,诸神相互友爱、和平共处。同样,爱也能够促成人与神之间的友爱与和平共处。

爱是诸神之间和人神之间沟通交流的媒介,同时也催生了整个世界的友谊与和平。这是阿伽通整个讲话的一个突出观点。在苏格拉底那里,虽然有对这一观点的延续,但同样也有对它的否定。其否定主要表现在,阿伽通讲完之后,苏格拉底会更多地从缺乏的角度来否定他强调爱作为征服的观点,也就是作为征服整个人神体系的力量的观点。苏格拉底强调,哲学意义上的爱若斯,更多是一种缺乏,一种对于真正知识的缺乏,同时也是一种渴望。从这一点上来看,哲学家苏格拉底对于爱的否定性理解,与悲剧诗人阿伽通强调爱统治世界或者统治诸神是不同的。

本文编选自《远离苏格拉底》,注释从略,特别推荐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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