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月光照在宾馆走廊里,把老班长的影子拉得老长。他站在我房门前时,手里攥着的账本边角都卷了皮,我分明看见他喉结上下滚动三次,才艰难地吐出那句:"老李,钱不够了。"

这事要从半年前说起。去年腊月二十八,我们连队的老指导员在群里发了个召集令:"战友们,今年是咱们入伍五十周年,该聚聚了!"消息刚弹出来,我的手机就像过年放鞭炮似的,叮叮咚咚响个不停。天南海北的老伙计们争着报数,你一句"山东老王到",他一句"湖南老张来",眨眼间就凑了四十多号人。


筹备组定的规矩清清楚楚:普通战友交200,干部交500。我特意翻出压在箱底的军官证,红皮都褪成了浅粉色,内页里那张二十来岁的照片冲我咧嘴笑。当年我们连一百多号人,提干的不过七八个,这次能来的干部统共就五个。

转眼到了正月初六,我揣着五百块钱往高铁站赶。站台上遇见河南的老赵,他裹着军大衣直跺脚:"听说这次安排在四星级酒店?老班长他们可真下血本!"我笑着捶他胸口:"你当还是咱们住大通铺那会儿?现在得让老骨头享享福!"

报到处设在酒店大堂,老班长亲自坐镇。我永远记得他接过我红包时的表情——手指在钞票上摩挲了两下,眉心突然拧成了疙瘩。"老李啊..."他抬头看我时,眼角的皱纹都在打颤,"可能要补钱。"我心头咯噔一声,后面排队的老孙已经嚷起来:"不是说好二百吗?怎么临时涨价?"

空气突然凝固。前台的水晶吊灯明晃晃照着老班长花白的鬓角,他抖着手翻开账本:"原计划五十人,现在实到四十二。酒店年夜饭套餐涨价,租大巴的钱..."话没说完,人群里炸开了锅。陕西的老周扯着嗓子喊:"咱们当兵的说话算话,定好的规矩能随便改?"广东的老陈急得直冒粤语:"我身上就带咗通知讲嘅钱啊!"

我正想开口,忽然看见老班长背过身去擦眼镜。这个动作让我想起1973年野营拉练,他在冰天雪地里帮新兵擦枪管的样子。那时他总说:"当班长的,得把兄弟们的冷暖揣在心窝里。"

当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凌晨两点,房门被轻轻叩响。老班长披着件旧军装,腋下夹着账本,身后还跟着筹备组的三个老兵。他们身上的烟草味混着走廊的冷风灌进来,让我想起当年查铺查哨的夜晚。


"这是所有票据。"老班长把一沓收据摊在茶几上,手指点着计算器,"餐费超了三千八,交通费超两千二..."计算器报出"一万七千五百元"时,蹲在角落的老刘突然闷声道:"我把退休金存折带来了。"这个当年在炊事班剁猪蹄都能剁出交响乐的老兵,现在说话像含了块热豆腐。

我眼眶突然发烫。想起1976年唐山大地震,我们连奉命驰援。老刘揣着炊事班半个月的伙食费,在余震中死死捂着胸口,硬是没让一分钱掉进裂缝里。

"要不这样..."我听见自己声音发哑,"超支部分我们五个干部平摊。"话一出口,老班长"啪"地合上账本:"不行!当年在猫耳洞里分压缩饼干,干部都是最后伸手的!"

最后我们达成秘密协议:超支的一万七,干部每人多出两千,剩下的由筹备组几个老兵补。散会时老班长握着我的手,虎口的老茧硌得人生疼:"不能让战士们寒心,咱们当干部的..."

正月初八的聚餐,大厅里挂着"光荣入伍五十周年"的横幅。当老班长宣布"费用控制在原计划内"时,我注意到他军装左胸的口袋鼓鼓囊囊——那里塞着我们五个干部连夜凑的现金。

酒过三巡,老刘突然摇摇晃晃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揭开,竟是半块发黑的压缩饼干!"78年边境轮战,老班长省下口粮..."他话没说完,满堂白发老兵突然齐刷刷起立,四十多个酒杯碰出惊雷:"敬老班长!"

我仰头灌下辛辣的白酒,任由热泪滚进领口。邻桌的老赵醉醺醺地搂着我肩膀:"知道为啥选四星级酒店不?老班长说咱们当兵的住了一辈子硬板床,老了得睡睡席梦思..."

散场时,我看见老班长在角落里数钱。他掏出自己的退伍证当垫板,颤巍巍地写着收据。灯光下,那本墨绿色证件里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二十岁的我们,在连队门口站成青松般的两排。

回家的高铁上,手机震动不停。群里弹出一条消息:"多余的三千六百元已按名单退回,请查收。"下面整整齐齐四十多个"收到",像当年晚点名时的应答。我按下转账退回键,附了句话:"留给下次聚会买酒。"

此刻写下这些文字,耳边又响起老班长在庆功宴上的醉话:"当兵的人啊,兜里可以没钱,心里不能没兄弟..."窗外的月光还是五十年前的模样,照着人间这些穿不旧的军装情。

(经历如有雷同,实属巧合,请勿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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