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人”们高谈阔论世间种种不平,既恶心了别人,还没带来希望时,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正吐着烟圈喝着小酒,带着一本厚厚的治疗手记,漫不经心地走向“不抛弃、不放弃”的理想社会。
配图 | 《喜禾》剧照
“当时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突然朝我爬过来,撕我衣服,咬我。”
我把手撑在地上,弓起背,“是这么爬吗?”
“快停下,你是魔鬼吗?”罗莎拉捂着脸,疯狂摇头,示意我别再犯蠢。
我的好朋友罗莎拉,是一位从业六年的特教老师,口碑有好有坏。
在一起玩游戏的网友眼里,她是疯癫悍妇,嘎嘎乱杀。
在许多患病小朋友的家人眼里,她却是全家的希望。疾病不会嫌贫爱富,但每个家庭的兜底“钞能力”却千差万别,见过太多故事的莎拉,最终决定辞职。
我和罗莎拉相识于虚拟世界,总是一起玩游戏。她漂亮、爱玩、轻微厌蠢,像个活土匪,会毫不犹豫地抢走所有好东西,如果我们在一起双排,我经常会杀不到人,令人又爱又恨。
2015年,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的莎拉刚满18岁,在M大念特殊教育专业。M大的特殊教育专业是2015年新开设的,作为首批新生,莎拉没有直系学长学姐,是货真价实的“小白鼠”。
填报志愿时,莎拉信心满满,她填上了所有她认为会“钱程似锦”的专业:软件工程、阿拉伯语、应用心理、特殊教育。她觉得,无论命运把她分配给哪一个,都会有光明的未来。
在跻身时代风口、和土豪做买卖、当付费树洞这三条路外,特殊教育的前景明显更加抽象。莎拉用朴素的逻辑去理解这个专业,带有“特”元素的事物往往意味着高价:特需医疗,特别服务,特殊权利……它们都很贵。
于是,莎拉上了这条船,目的是为了钱。
大一的外教课,学生们被要求以《Spontaneous》为主题,分享一些自己的人生时刻。
有人在凌晨烤出了十分成功的小蛋糕,有人翘课去和恋人欣赏落日,有人热爱远方说走就走……话筒给到莎拉,她走到讲台上说:“认识在座各位真是三生有幸,谁能想到三个月前,我选这个专业纯粹是为了能挣大钱呢。”那一刻,所有人都记住了她。
两个月后,学校老师邀请莎拉参加学院辩论赛,她一举成为了特教专业的优秀辩手,评委们一致认为,本专业能有她这样的学生,简直是天大的福气。能说会道的学生大概率会被认定为脑子灵光,而聪明的学生更可能拥有光明的未来。老师们对每位新生都寄予厚望。信心,对每一项新事业而言,都是比黄金还要珍贵的东西。
海滨城市长大的莎拉,见过无数返航的船,但她登的这艘,出发没有回头路。
特教专业必修课程一共有19门,作为一门交叉学科,特殊教育涉及心理学、康复学、神经科学以及言语、听觉科学等内容,但凡是与心理、医学沾边的知识都要杂着学,莎拉的课程除了有沟通科学、特殊教育学、基础心理学、实验心理学这种看起来和教育相关度比较高的课程,也有语言病理诊断学、解剖学、伦理学、康复治疗学等看起来似乎毫不相关的课程。
莎拉学院的自闭症研究中心,与二十余所具备一定规模的特殊学校和康复中心和当地十余家三甲医院有对口合作,世界三大神经外科研究中心之一、国内赫赫有名的康复医学、心理学知名医院均位列合作名单,此外,研究中心和欧美诸校也有合作项目。
下属实验室据说是与另外两家海外高校共同设立的,配有号称全球顶尖、适配于儿童的脑磁图记录仪,学生进实验室需要先进行安全培训。
如此种种,对于外行而言,光是听起来就很玄妙了。可莎拉对玄妙的东西不感兴趣,她更在乎好不好学。
莎拉不爱学习,她是个很自我的人,不爱学习就不学,专业必修课里没一科能俘获她的芳心。
到考试时,监考松时就狂抄,监考紧时就乱编,两年下来,莎拉的每门课程都是擦着及格线飘过,平稳落地。
“我想转专业,挑个轻松一点的。”这是莎拉的心声。
然而,M大通用的转专业条件是本专业成绩排名前30%,且需经过意向专业老师同意。莎拉的成绩远远达不到标准。
我们在打排位的时候说起这事时,莎拉暴躁地追着对面嘎嘎乱杀,完事还要口吐芬芳。
“也不是不能转学。”我提议,并告诉她,我有一位姐妹就是因为不喜欢自己的学校,大二申请转学去了国外继续念。
莎拉家开公司,她的父母虽然对她关爱不多,但从不让她缺钱。
不过,莎拉觉得自己说不好英语,也不想学。事实上,她中文学得也一般,但恰如她所言,语文差的小孩照样能活,她“的地得”不分,经常提笔忘字,却活得恣意潇洒。
同学们都说莎拉面善耐看,以后必定处处都是出路。
的确,愈发看中脸蛋的就业环境里,面试者去留往往就取决于最初相遇时的几秒。而莎拉真的很漂亮,常有网店店主请她当模特,她身着可爱的洋装,笑得又软又甜。
我把莎拉的照片拿给我妈看,换得她的惊呼:“呀,她看起来好乖啊。”
事实上,表面乖顺的莎拉,私底下烟酒都沾,信奉及时行乐。
2018年,莎拉即将升入大四时,开始度过学习生涯中为数不多的忙碌时刻。我们认识之初,她玩DOTA,后来玩LOL,再后来玩王者荣耀,她将这种变化总结为自己能支配的时间越来越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这个难搞的专业。
“当时真是脑子抽了才来这边读书。”莎拉厌蠢症上头的时候,连自己也不放过,在她看来,专业又苦又难,搞不好还要“终身学习”,着实令人崩溃。
“先混到毕业再说吧。”莎拉摇摇头,“感觉顺利毕业会被扒掉一层皮。”
莎拉说自己每天都烦得要死,毕业后一定要转行,不会再干了。她的表情像是上了一个大当,令人不由为之惋惜。
“你知道特殊教育到底是干什么的吗?”莎拉问我。
“教自闭症小孩。”出于好奇,我浅浅研究了一下她的专业:“也教发育迟缓、失语症……”
我对小朋友没有太多的耐心,猜测莎拉大概也是如此。莎拉对我的耐心大多数时候也只有几分钟,就更别提对小孩子了。
因为要在毕业论文里用到实证分析,莎拉天天纠结她的“P值”。由于实证检验的“P值”总是落不到可用范围内,这个“P值”就真的变成了个“屁值”:像个狗皮膏药一样,甩也甩不掉,用却用不上。
莎拉问我,遇到这种状况该怎么办。真好笑,我们两个混子居然沦落到一起讨论学术问题。
我没有特别好的办法,于是,建议她偷偷换数。每年毕业季都有大胆的学生乱编数据,从没人出过问题。如果不幸被抓包,那这些“天选之子”就可以去买彩票,准中大奖。
但是莎拉却拒绝了。
“你变了。”我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
她曾是天不怕地不怕,没什么事不敢做,却对学业如此真诚,着实令人咋舌
罗莎拉的改变,源于一次专业实习。
按照学院培养方案,所有学生都必须要进行外出实习。实习的地点由学院统一分配,莎拉被分配到了T院,那是一家明星三甲医院。
在T院的康复医学中心,莎拉第一次见到了真实的失语症患者。失语症是一种由大脑皮质语言功能区病变引起的语言交流能力障碍,对于患者而言,日常生活会受到极大影响,如同被无形的牢笼困住,想说话却说不出来,知晓他人的意图却没办法做出回应。
每周的固定几天,莎拉都要从学校宿舍启程。由于出发时间太早,学校食堂都还没开始供应早饭。莎拉不得不披星戴月,忍饥挨饿。
有时候,莎拉也会觉得这个实习挺有意思。比如,面对支支吾吾的患者,她可以亲身体验“你画我猜”。
T院不是专门的儿科医院,各个年龄段的患者都有。有个成年男患者给莎拉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已婚未育的他受疾病后遗症的影响,无法正常和别人交流,但神奇的是,他虽然日常对话严重受限,但一吐槽起自己的老婆却突然变得口齿伶俐。上一秒,他连自己姓名年龄都说不清,下一秒,就开始拉着莎拉的手喋喋不休地diss枕边人。
都说爱妻者风生水起,莎拉默默地想,这或许是恨妻者的“专属报应”。
“T院好啊,能见到各种各样的人,还挺有意思的。”莎拉偶尔会产生这样感慨。
受碍于时常作祟的厌蠢症,和对专业的不太喜欢,莎拉常常没办法沉下心来好好帮助患者,在遇到未成年患者时更总会“偷懒”,这直接导致了她直到实习结束的那一刻,也没亲自为任何小朋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同一批来实习的同学包容她的任性,大家互换观察数据和治疗日志,以小组作业的方式“潦草”地结束了任务,成功拿到了实习学分。
不过,正是因为这份不热爱,使莎拉总是能处在旁观者的位置上静静地观察周围的人们。那时的她,不内耗也不怀疑,不思考也不反驳。她只是静静地在网罗疑难杂症的T院里,观察着这个小小的、五花八门的人间。
莎拉对自己的带教医生印象深刻。
这位头发花白却总是健步如飞的老主任,有个奇怪的原则:他拒绝在自己的办公区悬挂锦旗。甚至,当知晓家属有此意愿时,也会主动谢绝。
莎拉对此一头雾水。
主任告诉她,因为来T院就诊的患者大部分都是普通家庭,他不想让别人一看到满屋悬挂的锦旗,就认为来找他看病就必须得买锦旗。他不愿加重患者的经济负担,即使“省”下来的这点钱可能“杯水车薪”。
作为一家极富权威的三甲医院,T院的一个专家号几经转手,就能轻轻松松飙到3k。病人住院后,家属们要么陪床,要么在医院附近自寻住处,周边8-10平米的合租卧室最便宜的月租也得2500元上下,黑旅店比比皆是,100元一晚是常态。
患病的成年人或许能在得不到有效治疗的情况下黯然离场,但是小孩子呢?人的一生有三万多天,总不能让小朋友们“开局即地狱”吧?
主任告诉莎拉,她所学的专业是有意义的。
不是有钱赚,不是有脸面,而是有意义。
于是,莎拉在毕业论文里,认真研究了一下小组作业里的那几个自闭症小朋友的数据。她得出的结论是,在经过了外部干预后,在所观测的时间里,小朋友们并没有明显好转。这几个“案例小朋友”,或许永远不会拥有光明的未来。
莎拉并不知晓这组数据的原始记录者是在以什么样的心情在观测小朋友,可能也很绝望吧。
可能是接受干预治疗的时间不够长,也可能是小朋友本身的状况不佳。总之,自闭症难以完美治疗这个观点,在专业人士和非专业人士间,少有且难得的达成了一致。
她跟我吐槽这件事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有点惨。
于是,我笑出了声。
在那之后,我为这种冒犯的举动后悔了好久。
莎拉讲话的语气越严肃,就越显得我缺乏良知和良心。
她问我:“你为什么笑呢?”
我不知道如何解释,只好嘴硬:“我笑了吗?”
后来,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回答。
我说,我为她高兴。因为,莎拉告诉我,她决定在毕业后真的去做一名特教老师。
“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我补充到,“这是你的带教老师说的,你亲口告诉我的。”
尽管没有亲眼见到带教主任亲自治疗小朋友,但主任的精神还是有感染到莎拉。她依稀记得在匆忙去吃午饭时,在医院走廊里看到的候诊患者们,他们不是不饿,只是被长久的焦急和不安浸泡得麻木。
莎拉想到了被自己混掉的十几门专业课,想到了被外行们高呼上流的实验室。表面上被学院倾尽全力培养的特教老师们,会是小朋友们的希望吗?
于是,莎拉开始细细阅读各种资料。她发现,手里的数据仿佛会说话,每一项检查结果在如实陈述客观现实之时,也在给读者传递一种声音——那是钞票在粉碎的声音,噼里啪啦。
小朋友并没有做错什么。但疾病就像海洋中的水母,展开无差别攻击,随机蜇伤一个小朋友。
毕业后的莎拉,入职一家颇具规模的特教培训机构,X机构。莎拉是丝滑入职,因为这行很缺人。
事实上,X机构并不是她的Plan A。在各个机构开价相差不大的情况下,莎拉的Plan A机构是交通最便利,周边的高分好评餐饮商户也最多的家。
但Plan A机构的小朋友着实“有点惨”。面试那天,满心好奇的莎拉在面试结束后自由活动,她想看看这里特教老师们的日常。
Plan A机构的布置风格类似宜家儿童房的样板间,一间临着一间,每间屋子都布置得温馨可爱。透过透明的玻璃窗,莎拉看到各式各样的毛绒小动物们正在乖乖“睡觉”,她惊叹这里的小朋友居然有这么多玩具。
不过,他们真的会花很多时间玩玩具吗?
莎拉旁观一个老师给一个小朋友做训练。老师扎着很低的马尾辫,从年龄上看,大概是个行业老手。
老师面无表情,她要求小朋友把双腿架在椅子上,以俯卧撑的姿势,单手撑地,然后用另一只手去拍摆在面前稍远一些的另一把椅子。
这个小孩子只有三四岁,老师却要求她单手拍椅子拍够300次。小孩子当时非常不愿意,很生气,一直非常用力地去拍面前的椅子。老师却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像个机器人一样不带任何情感地数数。
这对在做体能训练1V1师生,让莎拉感到无所适从。她心疼小手通红的孩子,就用自己的手垫在椅子上。小朋友没有理会莎拉,但原本很用力拍椅子的小手在落到莎拉手上时就变得轻轻的了。
以前,莎拉认为这些小朋友从不会回应外界的善意,现在,她觉得自己错了。
她拒绝了Plan A的offer,理由是不认同它的管理风格。在特殊教育领域,相对于摸着石头过河,踩着石头在荒郊野岭上找河才是大部分从业者的真实状态。
不要遇到太难应付的河,是许多机构的小心思。
在筛选小朋友们这方面,他们的算盘打得噼啪响。他们会把品行糟糕,有强烈攻击性的小朋友排除在白名单之外,只接收那些看上去“自己能掌控”的学员。被排除的小朋友们只能自寻下家,要么去公立医院治疗,要么就宅在家里度过一生。
莎拉听过许多类似的故事,她暂时还没余力替那些孩子悲伤。
作为老师的莎拉,并不能改变大环境。
莎拉最后入职的这家机构也会筛选小朋友,但她并未在这家机构亲眼看到如同Plan A一样令自己难以认同的事件,这家机构就暂时被她认为是个正确选项。
一个刚毕业的新手老师,把时间浪费在对未来无穷无尽的假设上实在太过奢侈,莎拉给自己定的目标是,不管行业如何对待“客户”,她一定要做到真心对待自己的每一个“客户”。
受同期入职的新同事邀请,莎拉和同事住进了同一栋公寓楼,成了楼上楼下的“好邻居”。通勤还算便利,就是早晚高峰得被无边无际的人群推推搡搡,莎拉疑惑那些来上课的小孩是否也会像自己这般风尘仆仆。
莎拉从事1V1培训,一节课50min,一天上满所有时段是200min,算上课间午间休息和下课后跟家长的面对面沟通,她的工作也属于朝九晚五。
周末偶尔,莎拉会被要求“加班”,主要是制作周度月度总结和备课,机构的老师们各司其职,一个萝卜一个坑。
正常情况下,每人都是“满负荷运转”,莎拉也不例外。满课状态下,算上所有“应加尽加”的班,莎拉月入20000多元。
莎拉在工作日主要做三件事:备课、上课和培训。
备课由一个3人课程组组成,会由1位老师主导,主导老师多是入职两年以上,具备一定经验的老师。组员们会互相交流各自的备课进度和问题,形式类似朋辈互助。由于小朋友们的接受程度较差,并不能用对普通小孩或者义务教育的要求来要求孩子们。特教老师们主要教授孩子们基础认知。
上课的主要内容是基础认知和日常生活技能。接受特殊教育的小朋友们的基础认知普遍不好,比如,5、6岁的小朋友区分不了苹果和梨。普通小朋友可能在很小的时候就能区分不同颜色,但是特教老师却要一点点教小朋友们认识彩虹里的各种颜色。除了颜色,还有数数,以及生活中的各种物品。穿衣服,扣扣子,系鞋带这种也包括在日常的教学里。
基础认知教不好,小朋友的词汇量就会很差。词汇量的掌握情况又会进一步影响交流,如果没办法交流,就会有问题行为的出现。好的基础认知教学会大大扩充小孩子们的词汇量,有助于更好的表达与沟通。上课结束后,老师们会在学生家长们来接学生时和家长们做简短沟通。
此外,机构会不定期组织培训,邀请一些业内经验丰富的治疗师们来做培训。
休息日时,我们偶尔会聚在一起打麻将,共同好友评价特教老师版的莎拉,说话风格“竟然有一点温柔”。
莎拉问到:“有吗?”
“有啊。”我提醒到,“比如,以前你从不管我叫‘宝贝’。”
从前大家聚在一起玩,如果遇到一些事与愿违的时刻,莎拉通常会说——
“艹,你怎么回事?”
现在,她往往会说——
“宝贝,我们这是怎么回事?”
莎拉柔软了下来,但实际上却更强了。真正的狠人,连铠甲都是天鹅绒做的。
“狠人”莎拉很快遇到了自己最喜欢的小朋友,嘟嘟。
X机构所有老师都非常喜欢嘟嘟,这个只有4岁的小男孩,是这里当之无愧的小明星。他每次出场的“妆造”都非常前卫,莎拉觉得自己经常是在“带薪看秀”,嘟嘟能把所有五位数起步的大牌童装不重样换着穿。老师们觉得他若不是贪吃有点婴儿肥,只要装出一副“生性不爱笑”的模样,将来或许能给YSL走开场。
嘟嘟皮肤很白,不笑的时候自带一股忧郁清冷的气质。嘟嘟妈妈偶尔会给他搭配小领结、小眼镜这类的饰品,围观老师惊叹嘟嘟是“小小柯南”,莎拉却觉得他颇有些神似幼时的圣·罗兰。多漂亮的小孩啊,生得一副人见人爱的好模样。
但受碍于自闭症,嘟嘟并不具备同龄孩子那样自由伶俐的口齿,无法进行正常表述。
莎拉的小朋友们习惯称她为“莎拉老师”,嘟嘟也想这样叫,可当他吸足一口气开口唤人时,“莎拉老师”就秒变成了另一幅模样——
“na!na!naxi——”
嘟嘟叫所有老师都是“呐嘻”,这称呼萌就萌在有个颇似笑声的尾音。
于是,莎拉变成了“娜娜”,每次被叫的时候,还会附赠一串“嘻嘻嘻”。
“娜娜”老师深得嘟嘟芳心,上课下课都追着“娜娜”跑,同事们对此评价为——果然人人都喜欢漂亮姐姐。嘟嘟喜欢声光电类的玩具,最爱一只一按按钮就会发光的“变身魔法棒”。他时常一只手扶着脚踏车车把,另一只手拿着“魔法棒”,一边滑一边“呼唤”莎拉。
“‘娜娜’!拿着‘咕’——”
教室里还有一只花里胡哨的小手鼓,摇一摇就会发出各种颜色的光,表面是手鼓,其实也是个小型音箱。于是,嘟嘟滑着车,莎拉跟在后面拿着小音箱,被其他老师形容为精神小伙欢乐蹦迪。嘟嘟会随着各种嗨歌“热舞”:摇摇脑袋,晃晃小手。整个教学时段,他们都是在“边玩边学”。
X机构配备许多游乐设施,目的是防止小朋友因长时间学习产生焦躁情绪。
很多小朋友不想学了就会玩东西,安坐能力很差,坐一会儿就跑开。莎拉教一会儿学生,就会再带他们去玩一会儿。
嘟嘟不怎么喜欢“学习”,莎拉就随身带些教具。
“这是个苹果,嘟嘟。”莎拉拿出一个苹果。
嘟嘟一言不发。
“嘟嘟,这是什么?”莎拉善意地微笑。
嘟嘟沉默。
嘟嘟喜欢学狼叫,有事没事就会凭空“嗷呜”。
莎拉总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直到他叫完,莎拉的耐心始终保持在100%满格。
“你在学狼叫,嘟嘟。”莎拉笑得又甜又暖。
嘟嘟回馈给了她一个微笑。
受宠若惊的莎拉赶紧举起了手中的苹果。
“苹果。”嘟嘟第一次完整地说出了苹果的名字。
特教学生人人都能熟练掌握ABA理论,教科书上讲,这是一种科学的应用行为分析疗法,全称“Applied Behaviour Analysis”,是治疗自闭症时最常采用的方法。然而,在实际教学中,一万个学生往往会有一万种不按常理出牌的脑回路。
书本上的知识告诉莎拉,这会是一个阶段性成果。
“是的,是苹果。”表面平静的莎拉,内心已经激动万分。
“这是什么?嘟嘟。”她又问了一遍,因为这里需要一个回合。
“嗷呜——”
嘟嘟回应了她一声狼叫。
“这是一个苹果。”莎拉又说了一遍。
终于,嘟嘟学会了辨认“苹果”。
工作之外的莎拉,耐心通常只有几分钟。但在X机构,她的耐心以秒计价。科学的研究通常建议早期干预不低于每周40小时,以此标准,来X机构进行干预的小朋友三个月的花费大约为7-8万。
在与嘟嘟共处的日子里,莎拉钱包鼓鼓,嘟嘟也学会了许多应知应会的内容。
双方皆大欢喜。
在莎拉所工作的城市,特教机构差异较大,机构的质量评测主要集中在两方面:老师、环境。
头部的顶级机构一个月费用就要十几万,莎拉所在的机构属于中高端,待遇相当不错。所有同事其乐融融,连保洁阿姨也和每个人相处融洽。
在固定的节气,热心的北方阿姨还会给年轻的老师们现场包饺子,大家处的就像一家人。同事们皆是科班出身,毕业于知名院校。
莎拉不吃茴香,于是她时常能获得一份“专属饺子”——不加茴香的纯肉饺子。X机构像尊重小朋友一样的尊重每位老师的差异,这让莎拉身处一群“茴香爱好者”中,仍能“初心不改”,吃好喝好心情好。
如果突遇请假或者调课,没课的老师们也会聚在一起烤披萨、做蛋糕,团建活动常常有,许多时候也会带着“客户”们一起玩。万圣节会集体cosplay,中秋节会做超大月饼。莎拉的“客户”们来自天南地北,但普遍拥有优渥的家庭条件。高管、演员、网红、世界小姐、将军……皆是曾到访过X机构的家长们。
莎拉偶尔会遇到“奇葩”家长,比如,习惯于对他人“指手画脚”,虽然自己不懂特殊教育,但会突然冲进教室,质问老师:“你这是在教什么?”
也会有家长令她感到“莫名其妙”,比如某位不差钱的妈妈。她从未对患病孩子的未来表示出任何担忧。一开始,莎拉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这位妈妈从不“内耗”,相反,她永远觉得自己的儿子可可爱爱,满眼欢喜,仿佛就算一辈子都这样她也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小孩。
莎拉曾认为这位妈妈“懵懂无知”,后来,慢慢意识到自己没必要介入他人的因果。对于出生在这种家庭的孩子,无论患不患病,他都会有光明的未来,家长拿出来做干预的钱只是无关痛痒的钱。
工作第2年,莎拉遇到了第一个需要“上门服务”的“客户”——叨叨。
大多数时候,在莎拉工作的城市,特教机构不愁“客源”。
受碍于承载力不够,大多数医院也会建议家长们去寻找靠谱的特教机构。毕竟,1V1的干预要分摊掉医院的许多精力,所以,医院会向患儿家长推荐机构。
机构主要有两种,盈利机构和残联机构,残联机构每个月有补贴,但数量少位置偏水平也不高。
大部分小朋友的家长都希望孩子未来能去普教,如果1V1没问题,之后就会尝试融合教育这条路。可能是去幼儿园,可能是去小学校,和大家一起上课。这其中需要许多前期准备:训练,语言,社交,还需要做行为管理。
X机构会为每个小朋友制定不同的“专属”方案,比如,小朋友入户服务,老师可以上门做融合,以及影子老师,可以跟着小朋友去上幼儿园。
在不愁“客源”的情况下,X机构总会对小朋友进行严格筛选。不过,偶有例外。或是阴差阳错,或是与竞品同行的阶段性竞争,又或是纯粹因为对方给的多。这种例外不常有,但是做这行久了,总能遇到一些个案,叨叨就是这样一位“客户”。
5岁的叨叨,住在明亮宽敞的超大平层,妈妈不常在家,爸爸去向未知,莎拉最常见到的只有住家阿姨。阿姨说,这家的妈妈拥有古怪的脾气。她只付账,从不道歉,不会对自家小孩对他人的伤害有任何表示。
叨叨最常做的事情是“咬人”,住家阿姨是最大的“受害者”,她给莎拉展示了自己被咬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胳膊。不出意外,莎拉也没能幸免,出场即战损,手背被咬了一大口。她庆幸好在这一口没啃在脸上,不然她高低得破相。
莎拉每次入户都会神经紧绷。叨叨经常会四肢并用朝她爬来,就像LOL里的稻草人,张牙舞爪四处乱抓,妥妥的乱斗之神。
X机构对“长期客户”最感兴趣,但偶尔也会接待那种抱着试试看心态过来的家庭。这些家庭通常只能拿出几个月的干预费用,如果孩子取得不了明显进步,他们就会对老师疯狂“输出”,质疑老师的教学水平。
从没有人告诉过他们,小孩的病可能永远也治不好。大部分小孩都无法治愈,没办法走普教道路。最好的归宿可能也许借助福利措施的帮助,去从事一些机械性工作,比如去专为特殊人群开设的洗车行里当洗车工。因为普通人可能无法长时间从事机械性行为,但是自闭症患儿却可以。对于经济拮据的家庭而言,这些孩子人生开局即地狱。
莎拉带过最短的孩子,即将过七岁生日的小女孩欢喜,便是这样一位“客户”。
欢喜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工薪阶层家庭,父母都有工作,但工作内容忙碌且薪资低廉,欢喜自幼被养在奶奶家。
和大城市中的养育方式不同,农村地区养娃不太“精细”。以一线城市为例,口齿不清的小孩可能很快就被细心的家长识别,并及时带到对口医院科室进行筛查。但是生活在农村的小孩却普遍难以得到这样精细的照顾。欢喜奶奶并不知道何为自闭症,她只是担心欢喜会不会是个结巴。因而,欢喜因为自闭症,在四岁时还不能说出一句相对完整的话。
在莎拉教学期间,欢喜的父母总是问她:“为什么我的孩子还是不能正常讲话?”
他们对莎拉充满质疑,总是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任凭莎拉如何解释也无济于事。
莎拉努力理解欢喜的父母,她不能要求每一个家庭都具备特教专业毕业生的基础素养,欢喜的爸妈没办法在忙碌的日常里抽出时间专门研究自闭症,他们既不是学生也不是医生,完全没可能从零起步研究一门崭新学科。
最后,在仅接受了不到一个月的干预后,欢喜的父母带欢喜离开了,理由是治疗的花费太高,他们觉得机构在骗钱。
2024年的尾巴,莎拉做了一个令所有亲朋好友都感到震惊的决定,她决定辞职,理由是想继续念书。
莎拉意识到,她好像并没完成一个合理的闭环。莎拉选择特教,本是为了挣钱,可当她可以为了钱接一些容易应付的“客户”时,她却不愿意了。她戒了烟,说想活到100岁。
我突然想到2017年冬天,初雪时,莎拉走在我身边,像个行走的烟囱精,她问我要不要尝试来一支,解锁人生第一次。
我婉拒:“吸这个,不好活到100岁。”
莎拉不以为然:“一定要活那么久吗?”
奉行及时行乐的莎拉,那时并不在意生命的长度,只是认为虚度光阴是一种愚蠢行为。
如今,她试图在“有意义”上努力再迈一步,并尽可能为了“有意义”而活得久一些,莎拉被那些孩子们改变了。
莎拉说她想要更多的知识和经验,她计划先考个行为分析师,再读个研究生,国内考不上,她就出国念,反正她自己攒了几年的“小金库”也有20w,她打算在特殊教育这条路上“死磕”。不得不说,这样的莎拉,在大多数“见好就收”、“得过且过”的同龄人眼中,也算得上“叛逆”。
其实莎拉不用这么拼的,她可以什么都不做,家里的钱足够她生活,她可以依旧做我之前认识的那个风风火火的美少女,打扮得漂漂亮亮,宝马5代步。
莎拉妈跟我妈聊天的时候,提到家里给莎拉规划的路。
“你是不是又想催婚?”我妈问。
“但是莎拉不想结婚啊。”莎拉妈妈回答。
莎拉的理由一套又一套,见过行业冷暖的她目前最爱用的一套就是反问——
“如果我们家也有个自闭症小孩怎么办?”
莎拉妈妈觉得女儿脑子坏掉了,叫她说点吉利的,生怕一语成谶。对于“不幸”,人们的第一反应总是同情,而不是警觉。
“学校净教这些没用的……他们为什么不教孩子点实用的东西?”莎拉妈妈说到,“为什么不教孩子点人生规划?”
已经教过了啊!那就是去做一点有意义的事。
在“高人”们高谈阔论世间种种不平,既恶心了别人,还没带来希望时,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正吐着烟圈喝着小酒,带着一本厚厚的治疗手记,漫不经心地走向“不抛弃、不放弃”的理想社会。
以目前现有的临床资料统计,自闭症的发病率仅在1%左右。莎拉有个疯狂的逻辑,她觉得世界上需要更多的特殊小孩站出来,现在太少了,他们只占总人口的极少比例,根本不会被注意到。而他们所生长的家庭,在社会的各个领域大多不具备话语权。
但他们才是更公正的裁判,因为他们没有敌意,只提供客观信息。他们不关心别的,只想让社会的兜底机制和福利政策更加完善。他们才不在乎有多少人在抢学区房、不关心在减负政策下朋友的孩子是不是还在补课、不计算国内国外念书的性价比、不绞尽脑汁去想什么“阶层固化”和“阶层跃升”。
比起被普及知识,人们往往对触手可得的事物更感兴趣。人总是要学些以后用不到的东西,胖孩子也得上体育课。
编辑 | Terra 实习 | 佳佳
瓜瓜同学
寡王一路硕博,你我终成富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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