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报纸或一本书,一身西服,一双夹板拖鞋,这是许知远为大众熟知的形象,这种外在形象似乎也代表着他自我的身份认同:一个“不合时宜”的人,一个有抱负的知识分子,一个世界上的游荡者。
许知远的新书《伯克利的魔山》是他的精选随笔集,这是一本关于游荡的书,他去到中国与世界上的各个城市,写下有关那个城市的随想,及他在那个城市里想起的人与书籍。
人在北京,他眼里是旧时北平的影子;在匹兹堡的土地上,他想起自己未遂的留学人生……当下的人们,出行已是常态,但多旅游而少游荡。游荡总是漫无目的的,更散漫,也更自由。在“目的”已经成为大多数事物的思维基础的今天,不妨跟着许知远到处游荡一番,或许会唤起你的一些已经忘记的灵感。
下文选自《伯克利的魔山》,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经出版社授权推送。
01
在北京找北平
海棠花落了一地。阴雨、飘雪、冰雹的一周后,春天还是回来了。在花家地社科院的大门口,我等车。电子导航令司机们丧失了基本的方向感,时常需要乘客对着电话吼上两次,他们才能找到一个再明确不过的地点。
我有些恍惚,既因昨夜糟糕的睡眠,也与在读的这本书有关。封面依稀看一个着马褂的男子,“侠隐”二字大大咧咧地印在他的胸前。连续三天,我沉浸在张北海描述的北平:英俊敏感的李天然如何寻仇,如何卷入中日危机,又如何与几个迷人女子卷入或深或浅的情感。这是1936年的北平,危机四伏,又一切皆可能。
电影《邪不压正》
这是一次迟来的阅读。三年前一个深秋之夜,我在后海一个院落见到张北海。他消瘦、修长,颈上绕一条窄巾,戴棒球帽,足蹬白色运动鞋。他鹰爪般的手指钻进冰桶,颤抖却有力地将冰块扔进酒杯。他有种少见的酷,是北平公子哥儿与纽约波希米亚的混合质地。他喜欢白光与詹姆斯·迪恩, 以及苏格兰的单一麦芽,牛仔裤后袋里常揣着小酒壶。
他回忆起塑造了人生的三个城市:北平、台北与洛杉矶。从1936年到1949年,他出生、成长在北平,一个不断被攻占、后被解放的城市;然后是台北,冷战前沿,一切风雨飘摇又压抑不堪;1962 年,他匆忙地逃往美国,对一个年轻人,倘若你不需去越南打仗,那是再好不过的时代,在摇滚乐、性解放中探索自我,加入反战、平权运动追寻社会公正。
他略显羞涩,说这是他第一次公开演讲,为此手里还攥了几张卡片,以防过分信马由缰。可他让人着迷的不正是这信马由缰吗?从炸酱面、牛仔裤到好莱坞、东非景象,他的文章散漫不羁,他的读者也是。多年来,他为一群隐形人写作,他们散布在香港、台湾,以及新加坡、纽约、洛杉矶、伦敦,归属于那个确定存在、又无法确定描述的华人社区。我很少看到一个中国作家像他这样四处飘荡,又安于这飘荡。
我尤喜欢他对醉酒的描述:
因为酒在体内消失的过程反而使你更烦、更闷(借酒绝对消不了任何愁),于是你就再来一杯,希望能再回到慢慢进入高潮过程中的那种舒畅感觉。但问题是,这个高潮一去不返。你永远无法再回到从前。除非你在真的完全清醒之后从头来过。那多麻烦!于是你就又来一杯……是高潮过后这一杯又一杯,最终送你进入醉乡。长远下去,还使你的肝硬化。
当晚,他还讲了李小龙的故事。1960 年代他在洛杉矶一家花店打工,曾卖花给这位尚未成名的巨星,后者在付钱后,对一脸懵懂的他说:Catch me on TV. 几年后,他在内罗毕工作,发现非洲乡下孩子都向他这张华人面孔叫喊“Bruce Lee”。这个插曲反映了他的特性,他是个旁观者,着迷于意外。他的弱点也在于此,五花八门的经验常只是欢快的流水账,没有转化成对个人与时代的思考。他的文章总是滋味清淡,缺乏一种充分满足感。
电影《邪不压正》
在多年散文写作后,他写了这样一部侠义小说,背景是战争前的北平。我记得他讲过的一个细节:那几年,他如此沉浸于对北平的构建,以至在彻夜写作后,他去买咖啡,在清晨皇后区的街头心生恍惚,感慨“为什么今天的北平有了这么多外国人”。
车到来前,我似乎看见了书中的关巧红。一个身穿蓝色紧身裙的姑娘从我身边晃过,她留着齐耳短发,低着头,夹着一个红色笔记本。她经过一家文具店,一家复印店,然后是一个福州老板娘的牛杂店……这些小店都有着红蓝相间的丑陋招牌,北京、上海到每个县城与小镇皆随处可见,倒是与黄色、橙色、蓝色的共享单车相配。
而这线条柔和的紧身蓝裙,像是意外的闯入者。是她低头的姿态、摇摆的腰身,还有缺觉带来的恍惚,让我想起了烟袋斜街那个动人的寡妇。关巧红会剪裁长衫,陪你散步,故意塞错一方手帕,融化你所有的紧张与狂乱,倘若你落难,她定挺身而出。她穿白色单褂,是“清清爽爽的瓜子脸,没擦脂粉……亮亮的眼珠儿……浅红的唇,满满的胸”。最终开到眼前的是一辆黑色大众,不是黄包车。我倒希望穿着白衬衣的司机是祥子,能逆行截住等红灯的蓝裙姑娘,问问她是否也姓关。
出于功利,我开始阅读《侠隐》。我要去采访姜文,他的新电影基于这本小说,并改成了一个毫不诗意的名字,《邪不压正》。我着迷于姜文《阳光灿烂的日子》,军队大院视角能捕捉到北平的气味吗?姜文已描述过他心目中的民国,它是黄四郎的鹅城、马走日的上海,它更像《动物凶猛》的延伸, 富有诱惑,却不那么恰当。
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
《侠隐》的语调与行文,令我很快忘掉姜文。“东单、西单、灯市口、王府井,到处都摆着月饼、兔儿爷、菊花、供果。还有卖风筝的,卖蛐蛐儿的”,“饿了就找个小馆儿,叫上几十个羊肉饺子,要不就猪肉包子,韭菜合子。馋了就再找个地儿来碗豆汁儿,牛骨髓油茶”,北平风味顺着纸面自然溢出,溢出的还有那些迷人的北平女人——把李天然的手按上自己胸脯的关巧红,在南下火车上拋出银色打火机的唐凤仪。这本小说唤醒了我一种生理感受,它强烈又淡然,喧闹又静谧,紧张又闲散,古老又年轻,直截了当又暧昧不清。城中男男女女的仇恨与怀疑最终都被柔情所包裹。
小说主角既是侠客、投机者、抗日英雄,也是北平。这城市有颓废之象,“那象牙小壶,那黑黑褐褐的烟膏,那细细长长的针,那青白色的鸦片灯,那个老古董烟床,那个伺候烟的小丫头”。
北平也拥抱全球文化,侠客编译卓别林的《摩登时代》、放弃王位的爱德华八世、胡佛水坝的文章;这也是动荡的北平,助理小苏投奔延安,她眼中的未来;老奶奶感慨“庚子那年,八国联军进来,我都没怕……如今还怕个小日本儿”;马凯大夫则说没赶上甲午与义和团,“可是赶上了辛亥革命,成立民国,赶上了袁世凯称帝,完后的军阀割据混战, 赶上了孙中山去世,就在我们‘协和’,赶上了北伐,跟打到去年的内战,赶上了沈阳事变……”
它也从帝国权力中心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南京是南方权力中心,延安代表新兴权力,北平反而变成了前沿,琐碎的日常生活,都因这动荡而散发出独特魅力。
这个北平离我太过遥远。在王朔的小说与姜文的影像中,我感受到的是另一个北京。从北平到北京,就像从Rangoon 到Yangon,或是从西贡到胡志明市,简单名字变化背后是城市味道、颜色、节奏以及一整套生活方式的变化。如今,就连王朔与姜文的北京都离我远去了,一个崭新的北京正在兴起。这个北京的味道是什么?一位住在望京的朋友开玩笑说,那是泡菜的味道,他所在的社区都是韩国人。
这城市正在发生新蜕变,五颜六色的外卖摩托车取代了黄包车,烟袋斜街已变成丽江的拙劣翻版,广福观犹在,或许关巧红与唐凤仪早已投身于直播。或许,这也是回忆北平的最佳时机。最美好的一刻,总在想象与误读中到来。
02
帝国的余晖
年轻时,想钱。要是有一大笔钱,就能把家安在一间老旧而奢华的酒店里。每次夜归,床单都平整如新,熨好的衬衫按照颜色挂在壁柜里,也不用担心无法满足随时都可能饥饿的胃……更迷人的是,在人来人往的厅堂与酒吧,在昏灯、烟雾与酒精之间,一缕余光就可能瞥到,她或者他的失落与期望、镇定与放纵、落寞与诱惑。不为创造时机而存在的偶然是乏味的,你可以幻想怎样短暂地进入彼此的生活,又怎样迅速地逃离。午夜之后,热闹散去,在天花板的缝隙中,在枝形吊灯的阴影下,你会听到过往的亡灵们自顾自地欢笑和叹息, 他们渗透到你的生活里,自然得就像往威士忌里加了几滴水。
一定是菲茨杰拉德给了我这般错误的幻象。他用花言巧语、耍赖撒泼的方式从书商那里骗来各种预付的版税,维持他在巴黎里兹饭店的放浪,对,就是《像里兹饭店那样大的钻石》里的那个里兹。换作我,没有泽尔达就更完美了,在那里,很可能会邂逅很多不同的泽尔达,那可是文学与纵乐齐飞的“爵士时代”,一战和二战之间短暂又脆弱的和平时期。无力感知更无法驾驭历史进程的人们,能品尝出滋味的,唯有感官的果实。
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
遗憾的是,这个梦想到今天也还是梦想,但并不影响我成为这类酒店的热情体验者。是啊,你怎么能拒绝香港的半岛酒店,虽说它久负盛名的下午茶对我而言太腻了,像一只打开后只有蟹黄的闸蟹,但有多少茶客知道,1941 年,英国人就是在半岛与日本人签署了投降书;你又怎么能忍住不去仰光的斯特兰德(The Strand),在酒吧喝上一杯,20 世纪上半叶,这里是东南亚最时髦的场所,吧台上曾坐过身为帝国警察的乔治·奥威尔,还有永远沉溺异域风情的毛姆;19 世纪殖民时代的豪华酒店还在开业的,已经没有几家了,新加坡的莱佛士(Raffles Hotel)还在,它的 Long Bar 不仅调出了第一杯“新加坡司令”,接待过康拉德、吉卜林、伊丽莎白·泰勒,还见证过建国者们的争吵,吊扇依然缓慢转动,花生壳落了一地。
当然还有开罗那一家,我忘掉了它的名字,它有世上最鲜美的草莓汁,传言关于开凿苏伊士运河的决定是在此做出的……它们无一不活在昔日长长的阴影中,不断的衰败增加了它们的魅力,储存了另一种生活,很多的可能性。
这串酒店名单上,怎么可以少了伊斯坦布尔的佩拉宫(Pera Palace Hotel)?当佩拉宫在 1892 年建成时,它不仅是伊斯坦布尔,也是整个奥斯曼帝国最豪华的酒店,是东方式的奢华与西方技术的结合。
“餐厅完全是巴洛克风格,休息室就在隔壁,顶部是高耸的玻璃天篷,室内镶嵌着人造大理石,装点着金丝银线细工精制的纱屏”,而且,它的“铸铁框架、木质轿厢”的电梯,是继埃菲尔铁塔之后欧洲第二部。乘坐欧洲国际铁路公司的卧铺车,入住这家新酒店,享受“电梯、卫生间、淋浴、暖气、电灯”等现代化设施,同时有“金角湾壮丽的美景”。佩拉宫饭店立刻就进入了欧洲最奢华游客的首选名单。
但这只是故事的一部分。在这样的时间地点问世的佩拉宫,注定要经历繁华,也要目睹浩劫。六百年历史的奥斯曼帝国在漫长的衰退之后,正处于崩溃的前夜,这个在16世纪令欧洲陷入惊恐的帝国,到了19世纪已经被耻笑为“欧洲病夫”。庞大的疆域在不断收缩,反叛和离散的张力在治下的不同民族中酝酿。
更重要的是,在英国、法国、德国这些军事、物质、文化力量面前,它毫无抵抗之力。稀里糊涂卷入一战的奥斯曼帝国,并没有投机到浴火重生的机会。在战胜的协约国的安排下,苏丹出逃,帝国落幕,领土等待被列强瓜分, 国土上包括希腊、亚美尼亚、土耳其、犹太等众多民族的族群,对未来各怀心思……这一切大变革的震荡都从伊斯坦布尔地处暴风眼的佩拉宫穿梭而过。
一个行将崩溃的庞然之物,往往能展示最后也是最绚烂的辉煌。苏丹帝国传统的格栅已然腐朽,拦挡不住任何力量的冲击,新的自由应时而生,也孕育出一代新人。他们勇敢无畏,既是空想家又是行动者,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年轻的军官凯末尔。他发起了一场民族主义运动,用单一的土耳其声音取代了奥斯曼帝国原有的各种鸣响。
20 世纪初的一个显著的特征是各种意识形态试验同时发生。凯末尔的民族主义的努力,只是其中一种。很快,伊斯坦布尔与佩拉宫又被迫卷入另外一场试验。1917 年莫斯科宣布共产主义运动开始,大批白俄流亡伊斯坦布尔。他们在陨落的奥斯曼帝国的废墟上, 叠加了另一个影子帝国——沙皇俄国。芭蕾舞演员、画家、贵妇、小提琴手,他们离开新生的红色俄国,在伊斯坦布尔这个多种文明的夹层中,变成了厨师、女招待、夜总会看门人,妓女与乞丐。1920 年代的伊斯坦布尔,就像彼时的巴黎、上海或是魏玛一样,混乱、多元,有潦倒也有野心。
当历史学家查尔斯·金(Charles King)在 1980 年代发现佩拉宫时,它已经不可救药地衰落了。他发现“红色的丝绒座椅大多空着”,当他点了一杯鸡尾酒和一碗不太新鲜的烤鹰嘴豆时,酒保竟然感到意外。这种衰落既是事物不可逃避的命运,也与凯末尔创造的新土耳其有关。他的单一声音或许在短期内更有力量,却逐渐扼杀了之前的多样性。查尔斯·金最终利用旧照片、档案、剪报,还有他的想象力,重构了昔日的佩拉宫与伊斯坦布尔。
在这本以酒店为主角的书中,佩拉宫与它所在的伊斯坦布尔充满了荒诞不经又引人入胜的片段。就是在这里,土耳其作家纳辛·辛克美(Nâzım Hikmet)在 1929 年创作了长诗《蒙娜丽莎与乡村蓝调》。在诗中,他安排蒙娜丽莎逃出了卢浮宫,爱上了一名革命者,投身于革命,最终被烧死了。
纳辛是那个时代的典型角色,将先锋艺术、政治革命、诡异的想象力还有危险的诱惑杂糅在一起。而弗雷德里克·布鲁斯·托马斯(Frederick Bruce Thomas)是另一个迷人的角色, 他原本是密西西比河畔一位黑奴之子,成年后前往芝加哥、伦敦、巴黎讨生活,是那个由轮船、电报、报纸构成的全球化时代的冲浪者。
佩拉宫酒店
他在 1899 年的莫斯科找到了自己的立足点, 不仅娶了一个俄罗斯姑娘,还开办了一家声名大噪的夜总会,考虑到他的肤色,这实在是个惊人的成就。当他被难民的浪潮推到伊斯坦布尔时,他甚至复制了莫斯科的成功,他创办了本地最受欢迎的爵士酒吧,在他去世时,《纽约时报》称他为“爵士乐的苏丹”。
《佩拉宫的午夜》(Midnight at the Pera Palace)充满这样的迷人例子,它是现代伊斯坦布尔,也是现代土耳其的缩影, 是“东方与西方、帝国和共和国、怀旧与创新”交汇之处, 而帝国陷落前的余晖也是最令人神往的一刻。
03
想起未遂的留学梦
我走出奥克兰人酒店,穿过主楼前的草坪,一路向西。四月的匹兹堡正是散步的好时光,阳光灿烂,却不灼人。自清晨,学生们就陆续汇聚在无处不在的草坪上,或坐或躺, 或温习或饮酒、嬉戏,享受他们的青春。
这城市混杂又单纯。它曾是一个年轻国家的边疆,奥里格纳河与蒙隆梅海拉河交汇处的城堡,记录着英国人与法国人的交战。匹兹堡大学成立的 1787 年,正是美国宪法制定之年。但真正塑造它性格的却是镀金时代,在 19 世纪后半叶, 它成为世界钢铁之都,产生了安德鲁·卡内基、安德鲁·梅隆这样的工业巨头。
接连不断、锈迹斑斑的钢铁桥,废弃高炉有如罗马遗产,有着巨大水晶吊灯欧式酒店,让你辨认出昔日的辉煌。它也是金钱转化成为社会进步的例证之一,工业巨头们皆慷慨地捐出大笔金钱,修建大学、图书馆、教堂、博物馆,支持交响乐团、歌剧院……一个经济突然膨胀的美国,仍处于一种文化自卑中,渴望欧洲式的品味。
路过菲普匹兹堡斯温室植物园时,我产生了轻微的恍惚,钢筋玻璃构架正如伦敦人创造的水晶宫的翻版。娇艳各异的植物中行走的银发老人,就像是从英国电影走出来的,只可惜,他们的美国口音破坏了气氛。
这感慨并无现实意义。在我成长的年代,纽约早已取代伦敦,成为新的世界之都,好莱坞、哈佛大学与《时代》周刊,才是文化影响力的标志。在 1990 年代的北大校园,贴满了 GRE、托福的培训广告,红色封皮的新东方单词宛如新时代的红宝书。在一个互联网尚未普及的年代,我们四处寻找关于美国的一切,从东岸到西岸,那些名校与非名校都在名单之上,还要记住亚利桑那与明尼苏达的区别。
肯尼迪的演说、NBA 明星以及俚语笑话,都要了解一点;更不要说撰写个人陈述的要诀,应对签证官,都变成了孜孜学习的对象……似乎存在一个乌托邦,当你拿到美国大学的 offer,踏上飞机的一刻,你就过上了另一种人生,它自由自在、镀上金边。我也记得自己怎样将这些名校浪漫化, 想在哥大图书馆的台阶上晒太阳,要去哈佛商学院做一名过度高效、睥睨一切的管理精英,在伯克利追随嬉皮、反抗遗风……
匹兹堡也在我的名单上。路过卡内基·梅隆大学计算机学院时,我想起,它常年排名计算机专业第一,是同学们的梦想之地。那时,《泰晤士报》的世界大学排行榜,《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的美国大学排行榜,皆是我们每年的追逐目标。如今想来,我们不是在追求知识,而是参与一场全球科举。
印象中,我对比卡内基·梅隆排名低得多的匹兹堡大学,有着更深的情感。一位叫王小波的作家正激起我的强烈兴趣,他在真诚又戏谑的文章中,常提起自己留学匹兹堡的经历,有位博学多闻的老师许倬云。我从未想过,有一天真的会置身于匹兹堡,寻找王小波游荡之所,还结识了许倬云先生。
草坪上青年令我想起未遂的留学梦。途经大学周边的民居时,我也不禁想象,若真的到此留学,我的生活会是怎样? 我知道班里优异同学的生活,在普林斯顿、在硅谷,他们是成功的中产阶级,空气、水源、子女教育皆令人心安,周末开车到超市,采购足以塞满冰箱的食物,甚至可以想象退休时的模样。我的生活也会如此吗?还是我可能奋力追逐思想, 成为一名杰出的东亚研究者,或是一个还不错的以英文写作的作家?
我无法想象。你会感慨错失的人生,也终将接受现实的人生。
04
村上春树是一副减肥药
他把作家比作药。三岛由纪夫专治忧郁症,司马辽太郎是一副汉方,川端康成是特效药,却并非对所有人适用。
“村上春树呢?”
“他是一种减肥药,世界上最受欢迎的减肥药,人人都要吃。”他说。
他自己呢?他希望是一副眼药,倘若你看多了电子屏幕,就看看他的书吧。
饮下几口冰美式之后,石田衣良开始谈论对作家的看法。
电影《偶然与想象》
48 岁的他是日本最受欢迎的小说家之一,他眼睛细长,头发蓬松,身穿紫绿色块的衬衣,有一种日本人少见的松弛感, 当他开口时,则敏锐、丰富,还有一种习惯性的玩笑感。
这家咖啡馆处在东京最时髦的区域之一,对面就是著名的代官山茑屋书店,下午 4 点,玻璃窗外走过打扮入时的女人,那是东京才有的细致与得体。这区域与我们刚刚逛过的池袋西口公园截然不同,后者凌乱、琐碎,是便利店、麦当劳、电动玩具与廉价旅馆的天地。比起银座、六本木,甚至涩谷与新宿,池袋毫无个性,意味着“土气的三流繁华”。
石田先生正是因此地赢得名声。那是 1990 年代的日本,一群失意的、无所事事的小混混,成了意外的英雄,他们追踪杀害了援交少女的凶手,帮助无力的老人、残障人……小说畅销一时,不断出版续集,还被改编成电视剧、漫画,甚至池袋也再度焕发生机。小说触到了新时代情绪,比起令人炫目、雄心勃勃的战后岁月,平成年代像是陷入了停滞、颓唐,但年轻一代并非“平成废物”,边缘人或许更蕴藏着正直、善良与勇敢。
时年 37 岁的石田也迎来人生转折。尽管 7 岁时就立志写作,他却不仅一直没动笔,还有一段漫长的自我放逐的生活。大学毕业后,他做过保安、仓库管理员、地铁工人、广告公司职员,他害怕长期工作,觉得它像是个监狱。
他也曾被自闭症困扰,全赖写日记渡过难关。当他开始写作时,其路径也与我期待的不同。他不是追随自己的内心冲动,而是仔细研究各大文学奖的标准,钻研获奖作品的特点,抱定为读者写作的目的。他成功了,这成功持续至今,他两次获得通俗文学的最高奖项“直木奖”,这个夏天,由他的小说《娼年》改编的电影,引发了现象性的热度。
我翻阅过《池袋西口公园》系列,没被特别打动。除去已离青春情绪太远,我也不喜欢日本作家普遍的拖沓行文。
不知这是翻译所致,还是日文语法使然,唯有芥川龙之介具有某种紧凑感,永井荷风则恰到好处地松弛有度。不过,我颇喜欢石田的另一本小说《孤独小说家》,尽管语言絮絮,却有一种温暖与励志,这励志尤其具有日本风味——“十年前的梦想如果还没有熄灭,就让它永远燃烧吧。”从明治维新一代青年,到甲子园球场上的少年,都在分享相似的情绪,他们称之为“燃”。
石田先生的闲谈,或许比他的作品更富魅力,尽管要借助翻译,他仍能轻易地抓住你的问题核心,做出准确也经常意外的回应。对于青年时代就阅读的村上春树,他说村上是那种一生只处理一种题材的作家,他始终在写迷惘,不管你是青年、中年还是老年,似乎都沉浸在一种青春的迷惘中。村上为何能在全球取得如此成功,石田解释说,一是他描述的自我寻找具有普遍意义,另外他在小说中营造了一个由咖啡馆、唱片行、书籍构成的世界,一种小资产阶级式的氛围, 它让读者都自我感觉良好。
“那么夏目漱石呢?”话题终于来到这次见面的目的,谈谈这位现代日本最伟大的文学人物。他的名字无人不知,他的作品出现在教科书上、数不清的文学专号中,头像印在一千日元的钞票上,他不仅是了不起的作家,甚至可以说是创造了现代小说的人。在他之前,日本也进行各种小说创作, 但只有 1905 年的《我是猫》出版后,现代小说的概念才得以在日文中正式确立,这就像鲁迅的《狂人日记》对中文世界的意义。
“漱石是头痛药。”石田说,他要治疗我们的头脑问题。我没有读过漱石太多作品,《三四郎》是其中印象最深的一部。一个从熊本来的少年,闯入一个迅速膨胀的东京,既大开眼界又心神不宁,不知如何消化这纷至沓来的体验。对我而言, 石田也在写这种迷惘,经过昭和年代高歌猛进的扩张之后, 日本来到了泡沫破碎的平成年代,一种集体性的追逐戛然而止,个人困惑也随之而来。
“时代背景会有变化,青春的迷惘却都是相似的。”石田不觉得过去与此刻有这么大的差别。但时代情绪的确发生变化,作家们是这种情绪的最佳折射。他年轻时,最受欢迎的作家是司马辽太郎与松本清张,他们皆有强烈的历史意识与世界格局,追问日本的命运。而如今,这样的写作再难产生, 读者们钟爱私人领域的喃喃自语,村上正是最杰出的代表。石田自己也是这潮流的一部分。少年时,他就是《读卖新闻》与《朝日新闻》的热情读者,跟踪国家新闻与国内政治,或许本应成为一名社论撰写者。但他知道,没有年轻人再愿意读那些东西。
过去几年,他在进行一个更大胆的尝试,进入情欲世界。自从出版了《娼年》——一部描写成年女人与年轻男子的小说——他被视作渡边淳一最有力的继承人。连渡边淳一也这样想,在去世前的一次偶然会面中,这位《失乐园》的作者拍着石田的肩膀,鼓励他好好写下去。而在石田的头脑中,情欲也从来不仅属于私人领域,它与更广阔的时代潮流紧密相关。
本文摘编自
《伯克利的魔山》
作者:许知远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品方:北京贝贝特
出版年: 2025-4
编辑|轻浊
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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