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刘虎
3月3日，上海市奉贤区法院开庭审理一起名誉侵权案。被告一方是吉林省人刘春丽、管建伟和张丽杰，原告一方是上海伯杰医疗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下称伯杰医疗）。伯杰医疗称三名被告通过互联网公开损害其商业信誉，影响了正常经营，索赔57万余元。
管建伟是一名罪犯，目前在上海市提篮桥监狱服刑。
伯杰医疗和它的一款核酸检测车。刘虎摄
原告方指控的损害其商誉行为，发生在2022年。当时曾有媒体对双方的“网络交锋”进行了报道。
那么，为什么伯杰医疗在时隔数年后才提起名誉侵权之诉？在这期间，被告刘春丽的弟弟刘海雕（伯杰医疗股东、员工）、丈夫管建伟和刘海雕的同事李雪婷（伯杰医疗员工）因为犯职务侵占罪正在经历刑事程序。三人历经上诉、申诉等多个司法程序，最终分别获刑9年、4年和3年。
刘海雕亲属的举报信称，刘海雕遭遇了伯杰医疗的构陷。公司做大后，法人代表“卸磨杀驴”，夺走股份，强行解除劳动关系，开除刘海雕。刘海雕愤而举报公司多个违规，随后就引发了刑事案件。如今，3年时间过去了，伯杰医疗被举报的的检测试剂违规运输一事，在当时引起了一些媒体的关注，但后来并没有看到官方结论。而举报者刘海雕一家，却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01
网络举报核酸检测试剂运输违规，三年后遭遇高额索赔
2022年8月9日，刘春丽在网络上发布视频，实名举报伯杰医疗。视频称：伯杰医疗及实际控制人赵百慧，在明知新冠检测试剂需要-15°至-25°的温度下储存和运输，为降低企业成本，未使用全程温控的运输方式，仅在包装箱内加冰袋。仅2021年1月至2022年1月，违规违法运输5819单，总数为749567盒，总人份数约3933万人份，涉及金额为2.45亿元。
刘春丽网络举报视频截图
有媒体在报道时，称为了验证举报内容的真实性，特意去查看了伯杰医疗说明书相关的要求，里面对保存温度有描述，但并无运输温度的数据。该说明书在注意事项中称，试剂保存运输不当可能会影响性能。
媒体报道截图
公开资料显示，伯杰医疗成立于2017年，聚焦疾病精准诊断，集试剂和设备的研发、生产、销售及技术服务于一体。“已开发600余种检测试剂，开展300多项检测服务。”
2022年8月11日，伯杰医疗发表声明回应。回应称，刘春丽举报的内容严重与事实不符，该公司新冠核酸检测试剂采用的运输方式均符合相关法规规定和要求。举报对其商誉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必将通过法律途径追究造谣者和传播者的各项法律责任。
伯杰医疗的声明。图据网络
在3月3日进行的庭审中，伯杰医疗除了请求法院判令被告赔礼道歉，恢复原告商业名誉，还索赔57万余元。伯杰医疗称，刘春丽等人捏造并散布虚假事实，通过互联网公开损害该司的商业信誉，影响了公司正常经营。
起诉状称，刘海雕在伯杰医疗任职期间通过职务便利，利用与其存在关联关系的公司持续侵占伯杰医疗利益，非法获利巨大。有理由认为刘春丽等人的侵权行为与刘海雕、管建伟当时被逮捕的事实有直接关系，其侵权行为意在通过非法行为给原告施压，为刘海雕和管建伟脱罪。
对于伯杰医疗的起诉，刘春丽并不认可，称举报内容有凭有据：
一、伯杰医疗违规运输新冠核酸检测试剂以及行贿、围标等均系事实，刘春丽等人没有捏造、篡改一丝一毫，将其不法行为发布于网络平台属于正常行使法律赋予公民的检举、揭发权力。
二、刘春丽所发布情况的原始信息均由伯杰医疗原东北区域销售经理刘海雕提供，而且均有客观证据印证，为进一步查明事实，应让刘海雕以适当方式参与庭审或作为证人出庭。
三、核酸检测乃疫情期间国之重器，伯杰医疗及其领导人理应遵纪守法，以国家和人民利益为重，但是为挣利润无所不用其极，对外祸国殃民，对内盘剥股份，掩得了一时，掩不了一世，历史终将揭露一切。
刘春丽之所以向法庭申请刘海雕以合适的方式出庭参与庭审或者作证，是因为该名誉侵权案开庭的时候，相关的几名当事人刘海雕、管建伟、李雪婷已经在监狱服刑。
02
大区经理实名举报公司违法后被抓，辩护人：遭遇法人代表的报复
其实，早在刘春丽网络举报前的2022年5月，刘海雕就已经实名向黑龙江省药品监督管理局举报伯杰医疗违法运输、贮存核酸检测试剂盒和行贿国家公务人员。刘海雕举报的内容更详细，称伯杰医疗新型冠状病毒2019-nCoV核酸检测试剂盒(荧光PCR法)医疗器械注册证编号：国械注准20203400065，未按说明书中规定：储存条件为-20±5度全程温度监控运输，违反《医疗器械监督管理条例 (2021修订版)》第四十七条规定，《医疗器械冷链(运输、贮存)管理指南》第八条、第九条、第十条、第十三条、第十四条、第十五条、第十六条、第十九条。
《举报信》称，2021年全年至2022年1月的所有违规违法无全程冷运温度记录的销售订单，涉及全国多个省份，共计：5819单；试剂盒总数量749567盒，总人份数：39331440人份；总金额：245,753,380元。
《举报信》认为，新冠检测试剂盒未按要求运输，温度不达标，会造成试剂盒无效，无法检测出新冠病毒，极大浪费了社会资源，是全国上下防疫大计的蛀虫！严重危害社会，损害人民健康权益！
伯杰医疗员工针对举报“统一话术”的截图。受访者提供
《举报信》还称，刘海雕见证了伯杰医疗的两起行贿。2017年11月21日，在哈尔滨市西大支街王记酱骨头餐厅，伯杰医疗总经理赵百慧送给黑龙江省疾控中心病毒所所长许某3.5万元，获得好处是因为在2017年11月-2021年11月期间，该中心通过不公开招标等采购模式，从伯杰医疗采购试剂及设备约100余万元。
赵百慧与刘海雕的微信聊天截图，赵百慧告知刘海雕计算对方采购回扣返点的金额。受访者供图
另一起行贿事件发生于2017年11月22日，在沈阳市铁西区新洪记丽久饭店，赵百慧对沈阳市疾控中心病毒科王某行贿4.5万元，获得好处原因是在2017年11月-2021年11月期间，该中心通过不公开招标等采购模式，从伯杰医疗采购试剂及设备300余万元。
举报一个月后，刘海雕被上海奉贤公安部门跨省抓捕。
2022年6月21日，奉贤民警远赴吉林省抓捕刘海雕、李雪婷，次日将其刑拘。同年9月18日，管建伟被刑事拘留；12月27日，奉贤区检察院向奉贤区法院提起公诉，指控刘海雕、管建伟、李雪婷犯职务侵占罪。
图为刘海雕。受访者供图
刘海雕，案发前曾任伯杰医疗东北大区销售负责人，案发时已经离职，系名誉侵权案被告刘春丽的弟弟。管建伟，刘春丽的丈夫，名下经营有商贸公司。李雪婷，系伯杰医疗销售经理。
上海市奉贤区法院分别于2023年6月8日、7月19日开庭审理了此案。
公诉方指控，2018年起，刘海雕在担任伯杰医疗大区销售负责人期间，与管建伟、李雪婷合谋，利用刘海雕、李雪婷的职务便利，通过刘海雕亲戚设立的几家公司低价购入伯杰医疗产品后再转卖给其他公司、机构的方式，侵占伯杰医疗钱款1490万余元。
无论是刘海雕，还是管建伟和李雪婷，都对公诉机关指控的犯罪事实和罪名有异议。
“我弟弟早就在从事医药销售工作，而且亲属、朋友也开有公司。正是因为在此行业拥有强大的人脉，才被赵百慧引入伯杰医疗，所开公司早于入职伯杰医疗的时间。”刘春丽说。
企查查信息显示，刘海雕母亲（张秀菊）名下的吉林省海宸商贸有限公司成立于2016年3月21日，伯杰医疗2017年3月1日成立。
刘海雕的辩护人称，将终端客户分配给经销商是刘海雕正常履职行为，不存在违反法律和公司规定的情况；刘海雕没有侵占公司财产，更没给公司带来损失，反而对公司有突出贡献；刘海雕亲友公司购进伯杰医疗的产品是正常的市场商业行为，属于互惠合作，不违反法律规定。
即使构成所谓的关联交易，也属于民商事纠纷，不构成刑事犯罪；伯杰医疗追究刘海雕职务侵占罪的目的是实现法定代表人赵百慧侵吞刘海雕股权以及报复刘海雕举报赵百慧及伯杰医疗行贿、违规采用非冷链运输方式和围标的行为；审计报告、审计补充报告因委托范围不明确、没有加盖骑缝章等问题，不足采信。
管建伟的辩护人称该案认定被告人构成职务侵占罪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认定被告人职务侵占数额的审计报告计算错误，被告人不存在“低价购入伯杰医疗产品”情况，案涉公司购进伯杰医疗产品没给伯杰医疗造成损失，管建伟行为不属于故意，不存在共同合谋。
李雪婷的辩护人认为该案审计报告所确定的各项金额均非伯杰医疗的合法财产，李雪婷不具备利用职务之便的法定情形，并不存在职务侵占的主观故意，公诉机关以被告人违反竞业限制规定而指控构成职务侵占罪没有法律依据，司法鉴定审计报告的鉴定方式与意见与公诉机关指控的犯罪并无必然联系。
2023年8月2日，奉贤区法院作出一审判决：刘海雕、管建伟、李雪婷犯职务侵占罪，分别判处有期徒刑9年、4年和3年，及不等的罚金，其中刘海雕的罚金高达100万元。
一审判决后，几名被告人提起上诉。2024年5月7日，上海市第一中级法院作出二审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后来，他们又相继向上海一中院和上海高院申诉，均遭到了驳回。
从时间节点上看，当上述三人的刑事案件“尘埃落定”后，伯杰医疗一方才开始对刘春丽等人提起名誉侵权的诉讼。如今，刘海雕、管建伟的亲属依然在努力坚持。一方面向上海市多个政府部门递交举报材料，另一方面向上海市检察院、最高法等继续申诉，希望刑事案件能提起再审，改判当事人无罪。
03
经销商管建伟：其销售利润归伯杰医疗属“张冠李戴”
管建伟的申诉理由认为，一审判决认定事实不清，主要证据不足；二审疏于审查，无视客观事实，错误维持。管建伟的公司帮助刘海雕销售伯杰医疗产品的行为，并没有给该公司造成损失，反而为该公司创造业绩、带来了利润，管建伟不构成犯罪。
上海市奉贤区法院。刘虎摄
一、管建伟不具有侵占伯杰医疗财产的主观目的，其合法成立公司经营包括伯杰医疗的产品在内的多家公司的多种产品，获取合法的经营利润。
二、管建伟公司正常经营销售产品获得利润，依据法律规定，销售利润归管建伟公司所有，申诉人不理解的是，为什么仅有销售伯杰医疗产品所产生的利润，归伯杰医疗所有，算作伯杰医疗的财产？这是没有法律依据的，是明显的张冠李戴。
三、管建伟确实利用了刘海雕职务上的便利，但这个便利仅是在产品信息、货源信息、价格的调整等方面便利而已，但并不是取得了低于经销商底价而多获利，因为刘海雕没有这个权力。
四、管建伟为了经营和拓展业务需要设立的多家公司，并不是两级法院认定的为了销售伯杰医疗的产品而虚设的中间环节。法院的认定是没有事实依据的主观臆断，是错误的。
五、一审认定管建伟公司“低价”购买伯杰产品，二审法院认定“价格更低”，再审认定“吉林省海宸商贸有限公司、吉林省鑫聚力商贸有限公司通常以底价或次底价拿货。”恰恰证明刘海雕和李雪婷并没有超越权限，伯杰医疗定期下发的《销售价格表》，针对经销商规定了底价，只要在底价及以上销售就符合规定。
六、二审中，律师提出《司法鉴定意见》两名鉴定人资质过期，不再具有鉴定资格，鉴定意见无效。出庭检察官称“可能资质证书延续了”，但没有向法庭提交任何证据予以支持。二审裁定认定“且相关鉴定人员亦具有鉴定资质”是明显错误的。
04
刘海雕曾致信公司法人代表：公司市值暴增，抵消了你对老员工的初心！
“看到你罗列的关于我所谓的违反公司规定的一条条罪名，我真是寒心至极，过去共同经历的这些都成为了你豪夺我股权的一把利器，公司开除我，不经过我本人夺走股份，同一时间公司开展这些上市辅导的时间节点卡得如此及时，对我也是煞费苦心！”
从伯杰医疗离职后，刘海雕曾致信法定代表人赵百慧，称对方在公司市值暴增、上市辅导的时间节点夺走他在公司的股权，让他寒心至极。
刘海雕自述自2017年入职伯杰医疗以来，由他负责的东北区域的业务从零到有，其中的艰辛大家都明白，虽然东北的销售额不是全国第一，但是每年都完成了公司要求的业绩。尤其是在公司提议购买股份无人问津的时候，刘海雕本着不能让赵百慧下不来台的义气，卖了房子购买了最多的股份，本想着同赵百慧和伯杰医疗一路前行，却没想到赵百慧“卸磨杀驴”。
上海市奉贤公安分局。刘虎摄
刘海雕称，2018年4月18日，刘海雕应赵百慧个人恳求，为帮助伯杰医疗渡过财务危机，以39万元实付现金购买了伯杰医疗员工持股平台帕约合伙企业的13万元股权（3：1比例），而其他9名新增出资人加一起仅出资36万元购买12万元股权，刘海雕出资比例超过此次新增出资的一半，而赵百慧除2018年7月实控伯杰医疗初始购买19.697万元份额外，至新冠疫情暴发前未增分毫。
疫情暴发后，伯杰医疗意外迎来了商机，业绩“不降反升”，注册资本由1000万元上升到63000万元。也就是在这期间的2021年1月1日，伯杰医疗任命刘海雕为东北大区经理。当伯杰医疗的利润上升到了天文数字，而且拟上市的时候，赵百慧为减少股东分红巨额利润，找股东种种问题以开除股东。
2020年5月，李晓丹、周妍的全部股权加上新增出资28.9199万元均被赵百慧收入囊中，达67万余元。2021年11月24日，伯杰医疗以刘海雕违反公司制度多年前曾为北京公司兼职为由，开除刘海雕。被开除后，刘海雕的股权和楼骏的全部股权4.546万元、朱兆奎的部分股权近9万元以及新增出资71万多，绝大部分又被赵百慧鲸吞，达84余万元，至此，赵百慧在帕约合伙的持股比例由26.2627%上升至85.4075%。
2022年末疫情结束后，帕约合伙于2024年1月有过一次出资人调整，但帕约合伙和赵百慧出资额均停止增加。
除了被开除，在公司的股份还被夺走，刘海雕愤而举报。因为手里有证据，他曾经对举报信心满满。
“都说胳膊拧不过大腿，但我也想看看，一个千疮百孔的大腿怎么抵挡我真凭实据的公示和举报！”
刘海雕未能预料到，最终“胳膊没有拧过大腿”。案发后，刘海雕的父亲承受不住这种打击，心力交瘁，突发疾病，于2024年6月29日含恨离世。
05
“这些竟然发生在中国最发达的上海”
刘海雕的申诉也提到伯杰医疗并没有从管建伟公司的合作中遭受损失，而是获得了利润。而且刘海雕对伯杰医疗的贡献有目共睹：被开除的14天前及两个月前，即2021年9月24日和11月10日，刘海雕负责的东北区域因业绩突出，被包括赵百慧在内的领导层在外事部工作汇报微信群中公开赞扬。
刘海雕的申诉理由如下：
一、案涉公司经销伯杰医疗产品是正常的市场商业行为，属于互惠合作，不违反法律规定。退一步说，即使构成所谓关联交易，也属于民商事纠纷，非刑事犯罪。
二、刘海雕没有定价权，案涉经销商进货价格遵循伯杰医疗制度和范围。产品销售底价和推荐价格由公司确定，给经销商供货定价需要层层审批，销售人员报大区经理，再报分管副总，每一层均需考察经销商的体量、进货量等是否符合公司定价规则，因此最后给经销商供货定价是公司集体共同的决定，而非刘海雕个人作主。
三、《审计报告》及《审计补充报告》均不足采信，应予排除。
四、将终端客户分配给经销商是伯杰医疗分销模式决定的，不存在利用职务之便侵占伯杰医疗利益。
五、伯杰医疗追究刘海雕职务侵占罪的目的是实现法定代表人赵百慧侵吞刘海雕股权以及报复刘海雕举报赵百慧及伯杰医疗行贿、违规采用非冷链运输方式和围标等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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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本案系司法机关以刑事手段强行介入民事纠纷，客观上充当了伯杰医疗打手的角色。
公安机关频繁出现一名侦查人员办案情况，侦查期间有非法拘禁行为。两审法院均没有保障律师辩护权。一审两次开庭律师坐席的显示屏均因为“有故障”，不能显示同步庭审笔录。律师提出质疑时，法官称有同步录音录像可以提供，但庭审之后均拒绝提供录音录像，并拒绝律师对庭审笔录拍照。
此外，案件卷宗缺少案涉公司与伯杰医疗的采购框架协议等必要证据。以这几家公司业务起诉刘海雕犯罪，框架协议是必要证据，能证明经伯杰医疗领导同意的销售政策待遇、定价约定等情况，同时也缺少案涉公司与客户间的销售协议，而以上协议已由办案机关扣押，辩护人无法了解内容并加以阐释。
“承办本案的司法机关一定有这样那样的解释，但我作为律师行使辩护权利的生涯里，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遇到过类似情况，哪怕一件也没有，而这却真真实实发生在作为中国最发达城市的上海！”
针对该案出现的多个不正常现象，刘海雕的辩护律师发出了如此感慨。据了解，伯杰医疗起诉刘春丽等人名誉侵权一案，3月3日休庭后，下次开庭的日期尚未确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