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然

五月的风带着初夏的暖意穿过礼堂敞开的窗户,掀起节目单的一角。韩子建坐在第一排嘉宾席的正中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烫金封面的节目册。作为新任校长,出席迎新晚会是他职责所在,但连续两个多小时的节目已经让他太阳穴隐隐作痛。

"接下来请欣赏诗朗诵《致橡树》,表演者:文学院新生楚倩。"主持人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整个礼堂。

掌声中,一个身穿白色棉麻连衣裙的女孩走上舞台。聚光灯下,她像一朵初绽的栀子花,干净得不染尘埃。韩子建微微直起腰背,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那个纤细的身影。

女孩站定在话筒前,深吸一口气。当她抬起头的瞬间,韩子建的心脏猛地漏跳一拍——那双杏眼,眼尾微微上扬的弧度,与他二十年前离婚的前妻苏婉莹如出一辙。

"我如果爱你——"她的声音清亮中带着一丝颤抖,像是山涧中跃动的溪流,"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韩子建的手停在半空,茶杯里的水已经凉了,他却浑然不觉。女孩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的动作,转身时裙摆扬起的弧度,甚至是念到激昂处微微颤抖的下巴——都像极了二十年前的苏婉莹。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女孩的声音渐渐坚定,眼神穿过聚光灯,仿佛直视着韩子建的灵魂,"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韩子建感到一阵眩晕。1998年,在那个简陋的大学礼堂里,苏婉莹也是这样朗诵着《致橡树》,阳光透过彩色玻璃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时的他刚刚留校任教,而她是中文系的系花,毕业后当了记者。

"校长!"身旁的学生处长小声提醒,"您没事吧?"

韩子建这才发现自己的节目单已经滑落在地。他弯腰捡起,掩饰着内心的震动:"这个学生是?"

"文学院大一新生,叫楚倩。"学生处长说,"孤儿院长大的孩子,听说成绩特别优异才被我们破格录取。"

舞台上的朗诵已接近尾声。"爱——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楚倩深深鞠躬,聚光灯在她的白色连衣裙上镀上一层银边。

掌声雷动。韩子建机械地拍着手,目光却无法从那个身影上移开。当楚倩直起身时,一滴泪水正从她眼角滑落,在灯光下晶莹剔透。

晚会结束后,韩子建鬼使神差地走向后台。学生演员们正忙着卸妆换衣服,欢声笑语充斥着狭窄的走廊。楚倩独自站在角落,正笨拙地试图解开背后的演出服扣子。

"需要帮忙吗?"韩子建听见自己说。

楚倩猛地转身,认出是开场致辞的校长。看到校长站在面前,脸瞬间涨得通红:"校、校长好!"她慌乱地鞠躬,一缕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

韩子建递过自己的名片:"你的朗诵很有感染力。学校办公室需要学生助理,有兴趣可以联系我。"

楚倩接过名片的指尖微微发抖。她不知道,这张薄薄的纸片将如何撕裂她平静的大学生活。

深秋的午后,韩子建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楼下匆匆走过的楚倩。三个月来,这个女孩每周都会来行政楼工作两个下午。她总是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安静得像一幅水墨画。

"校长,您要的报告。"楚倩轻轻敲门,将文件夹放在桌上。

韩子建转过身:"最近功课忙吗?听说你拿了文学创作比赛一等奖。"

"还好..."楚倩突然晃了一下,手中的笔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整个人却像断线的木偶般向前栽去。

"楚倩!"韩子建一个箭步冲上前,在她额头即将撞到桌角前接住了她。女孩的身体轻得不可思议,苍白的脸上连嘴唇都失了血色。

校医院的诊断是严重贫血。韩子建坐在病床边,看着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一滴落下。楚倩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这个角度更像苏婉莹了。二十年前那个雨夜,苏婉莹也是这样躺在病床上,只不过那时她歇斯底里地摔碎了所有能碰到的东西,咒骂他"忘恩负义的小人"。

"校长..."楚倩醒来时,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韩子建收起回忆,温和地笑了笑:"我让食堂熬了红枣粥,趁热喝吧。"

那天之后,他们的关系微妙地改变了。楚倩开始称呼他"韩老师"而非"校长",他们会在工作之余讨论聂鲁达的诗集或是博尔赫斯的小说。

“你文学基础挺好的。”韩子建夸赞她。

“妈妈曾是记者,遗传了她吧。”楚倩说。

韩子建发现自己开始期待每周三的下午,那时阳光会正好照在楚倩工作的那张办公桌上,为她的侧脸描上一层金边。

楚倩再次病倒。这次是肺炎,高烧到39度。韩子建去医院看她时,护士正在给她换点滴。

"韩老师..."楚倩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医生说...明天可以出院了..."

窗外飘着冰冷的雨丝。韩子建看着她单薄的病号服,突然说:"明天我来接你。"

第二天暴雨如注。韩子建亲自开车到医院,却发现楚倩只穿着单衣站在门口。"你的外套呢?"他皱眉。

"忘在病房了..."楚倩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这就回去拿。"

"算了,雨太大,明天来拿。"韩子建脱下自己的大衣裹住她,"先去我公寓吧,离医院近。"

雨水拍打着车窗,车内暖气开得很足。楚倩的头发还滴着水,韩子建递过毛巾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耳垂,两人都像触电般缩回了手。

公寓里,韩子建找出自己的睡衣递给楚倩:"先去洗个热水澡,别着凉了。"

当楚倩穿着明显过大的睡衣走出来时,韩子建正在开红酒。"庆祝你康复,"他倒了两杯,"就喝一点。"

雨过天晴,月亮出来了。酒精让楚倩苍白的脸颊泛起红晕。她谈起孤儿院的童年,谈起如何靠奖学金一路读到大学。韩子建则说起年轻时在H省工作的往事,刻意避开了关于婚姻的部分。

"有时候我觉得,"楚倩醉眼朦胧地望着窗外的月亮,"您就像我幻想中的父亲..."

韩子建的心脏猛地收缩。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洒在楚倩的锁骨上,她仰头喝酒时脖颈的曲线美得惊心动魄。当楚倩起身去拿水时绊了一下,韩子建下意识伸手去扶——

后来韩子建无数次回忆那个夜晚,却始终想不起是谁先吻了谁。只记得楚倩的嘴唇有红酒的甜味,记得她在耳边微微的呻吟,记得月光如何在他们纠缠的身体上流淌。

凌晨四点,韩子建惊醒时发现楚倩正凝视着他。她的眼神复杂得令人心碎,手指轻轻描摹着他的五官轮廓。

"怎么了?"他问。

"您长得...很像我母亲照片里的一人。"楚倩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她从不提起我父亲,家里所有有他的照片都被剪掉了,只留下...半张脸。"

韩子建的血液瞬间凝固。他突然注意到楚倩右耳后那个小小的胎记——和苏婉莹的一模一样。

"你母亲...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苏婉莹。她十年前车祸去世了。"楚倩困惑地看着他瞬间惨白的脸,"韩老师?"

世界在韩子建眼前分崩离析。二十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离婚前最后一次争吵,苏婉莹愤怒的嘶吼:"你会后悔的!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现在他明白了,那时她已经怀孕了。拿到离婚证后,韩子建毅然决然离开了H省,南下调到了G省一所高校工作。

"你...出生在H省?"韩子建艰难地开口,"2003年?"

楚倩猛地坐直身体:"您怎么知道?"

月光突然变得刺眼。韩子建机械地穿上衣服,走到书柜前取出一个尘封多年的相册。翻开最后一页,是被撕毁的结婚照——只剩下他的一半,苏婉莹的那部分早已不知所踪。

"楚倩,"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H省的简称是什么?"

"楚..."女孩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不...这不可能..."

韩子建跪在地上,像个溺水者般大口喘息。他想起了昨晚的缠绵,想起这几个月来那些不该有的心动,胃里翻涌起一阵剧烈的恶心。

楚倩已经冲到了门口,胡乱套上鞋子。她的眼泪在月光下闪闪发亮:"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医院的走廊永远散发着消毒水的气味。韩子建站在DNA检测室门前,手中的报告单重若千钧。

"结果出来了。"医生推了推眼镜,"样本A与样本B的亲子关系概率为99.9998%。"

韩子建的眼前一阵发黑。一周前那个噩梦般的早晨,他偷偷收集了楚倩掉在办公室的头发,和自己的一起送到这家私立医院。现在,科学无情地证实了他最恐惧的猜测。

"您还好吗?"医生疑惑地看着这位面色惨白的男人。

韩子建机械地点点头,转身走出医院。深秋的阳光明媚得刺眼,他却感到刺骨的寒冷。

他钻进车里。方向盘上他的指节发白,脑海中不断闪回那个雨夜——楚倩穿着他的睡衣,月光下她的锁骨像瓷器一样洁白;她醉酒后说的那句"您就像我幻想中的父亲";以及后来两人在罪恶感与欲望的撕扯中沉沦的缠绵。

"苏婉莹..."韩子建痛苦地闭上眼睛。二十年前,他为了仕途选择离婚,却不知道前妻当时已经怀孕。那个倔强的女人宁愿独自抚养孩子,也不愿告诉他真相。

而现在,命运给了他最残酷的惩罚。

车子不知不觉开到了学校。韩子建坐在车里,远远看着楚倩抱着书本从图书馆走出来。她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阳光为她镀上一层金边。她是那么年轻,那么美好——而他却亲手玷污了这份美好。

楚倩突然停下脚步,像是感应到什么般转头看向停车场。韩子建迅速低下头,但为时已晚。他看到楚倩的表情从惊讶变成痛苦,最后归于一片死寂。两人隔着车窗对视,谁都没有勇气迈出第一步。

最终,楚倩转身离去,背影瘦削得像一张纸片。韩子建知道,他们之间已经隔着比生死更远的距离。

手机震动起来,是校办主任的短信:"校长,文学院那个叫左小辉的学生昨晚袭击您后逃跑了,警方正在..."

左小辉把拳头砸在宿舍墙壁上,指关节渗出丝丝血迹。室友们早已习惯他的暴脾气,识相地躲了出去。

"凭什么?"他咬牙切齿地瞪着手机屏幕,楚倩的朋友圈最新动态是一张办公桌的照片,配文"新工作,加油!"。定位显示是行政楼校长办公室。

三个月前的那场迎新晚会,左小辉就坐在礼堂最后一排。他看着聚光灯下的楚倩,心脏狂跳得像要冲出胸腔。从高中开始,他就暗恋这个总是安静读书的女孩,追随她考进同一所大学。但楚倩对他始终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而现在,她居然成了校办的助理。

左小辉打开电脑,在搜索栏输入"韩子建 丑闻"。页面弹出几十条新闻,全是关于这位年轻校长的正面报道:"省内最年轻正厅级校长""教育改革的先锋人物""学术反腐的践行者"。

"虚伪!"左小辉狠狠合上电脑。上周他去行政楼找楚倩时,正看到韩子建俯身为她讲解文件,两人的距离近得可疑。楚倩脸上那种崇拜又羞涩的表情,左小辉从未在她面对自己时见过。

他抓起外套冲出宿舍。十月的校园金桂飘香,左小辉却只闻到一股腐烂的味道。行政楼前的广场上,楚倩正抱着一叠文件走出来,阳光透过梧桐树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楚倩!"左小辉冲上前拦住她,"今晚文学社有活动,你来吗?"

楚倩微微后退半步:"抱歉,我答应了韩校长要整理会议纪要。"

又是韩校长。左小辉感到一股热血涌上头顶:"你最近怎么老往他办公室跑?全校都在传闲话了!"

"什么闲话?"楚倩皱起眉头,"我只是在勤工俭学。"

"勤工俭学?"左小辉冷笑,"你知道他看你的眼神有多恶心吗?一个五十岁的老男人——"

"左小辉!"楚倩的声音突然拔高,"请你尊重韩校长。他才四十八岁,而且...而且他是个正直的人。"说完,她快步走开,留下左小辉站在原地,拳头攥得发白。

当晚,左小辉喝得烂醉。学校后门的小餐馆里,他对着手机里偷拍的楚倩照片一杯接一杯地灌着廉价白酒。

"她迟早会后悔的。"他醉醺醺地对餐馆老板说,"我要让她看清那个伪君子的真面目。"

老板敷衍地点点头,继续擦着杯子。他没注意到左小辉眼中闪烁的危险光芒,也没听到那句淹没在嘈杂人声中的低语:"我要举报。我会保护你的,楚倩...无论用什么方式。"

第二天,韩子建没有去上班。他坐在公寓的浴室里,看着镜中一夜之间苍老十岁的脸。手机上有十几个未接来电。

一周后,省纪委的谈话室里,韩子建平静地承认了一切。当调查员问及动机时,他只是摇头:"不需要动机,事实就是事实。"

免职文件下来的那天,韩子建开车去了海边。冬末的海风格外凛冽,他一步步走进冰冷的海水,口袋里装着楚倩婴儿时期的一张照片——那是他托人在H省找到的,照片背面是苏婉莹娟秀的字迹:"倩倩百天,长得越来越像他。"

两天后,有人在海滩上发现了一个男人的遗体。

三年后,首都国际机场。楚倩拖着行李箱走向登机口,墨镜后的眼睛看向候机厅的电视屏幕。新闻正在报道G省高校系统的反腐成果。她握紧胸前的小瓶子——里面装着一撮来自那片海滩的沙子。

飞机腾空而起时,楚倩终于摘下了墨镜。一切都过去了,华盛顿大学的研究生生活正等待着她。窗外的云层像极了那个雨过天晴的夜晚,月光穿透云隙,照亮了她满脸的泪痕。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