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和专栏|《浅读巴金﹤随想录﹥》序

-2025年03月01日-

（总第739期）

浙东文学

陈思和专栏

浅读巴金《随想录》金小安著现代出版社

《浅读巴金﹤随想录﹥》序

文/陈思和

巴金《随想录》共150篇，在香港《大公报》上连载发表，每完成30篇即结集出版单行本，分别是《随想录》（第一集）、《探索集》《真话集》《病中集》《无题集》，由香港三联书店首印出版。《随想录》第一篇写于1978年12月1日，最后一篇完成于1986 年8 月20 日，连同各种单行本、合订本序跋，作家整整花了八年的岁月。这八年，正是中国从一个巨大的政治阴影中慢慢走出来，逐渐摆脱历史因袭的沉重遗产，摸索、探寻新的发展可能。其间文化思想领域发生过多次争论，有过激烈冲突、也有过左右徘徊。巴金是身在其中的过来人，他紧紧盯着时代进步的步伐，积极参与文化领域的各种争鸣，以他德高望重的身份，有力地支持了思想解放运动。巴金的《随想录》一篇篇发表，引起了知识界高度的关注和热烈的反响，可以说，阅读《随想录》、宣传《随想录》、捍卫《随想录》，是我在大学读书和毕业留校的最初几年中，最为激动人心的事件之一。

我特别要说的，是阅读、研究《随想录》的一种方法。《随想录》是了解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思想文化的百科全书，它博大精深，包含了极为丰富的内涵，涉及到政治、思想、文化、伦理道德、历史反省、人性忏悔、生命感受等多个领域，从任何单一的角度去理解《随想录》都将是不完整的，因此，研究《随想录》呈现出多种多样的角度和路径。其中一种方法，就是金小安在这本《浅读巴金﹤随想录﹥》里所采用的，逐篇阅读，逐篇体会，一花一世界。巴金写作每一篇随想录都是针对了不同的社会现象和问题，阐述他的独到的想法，每一种想法里都包含了他的丰富阅历和复杂感情，有些直接从话语里表达出来，也有的是弦外之音，一斑窥豹，未必都呈现在字面上。所以要读懂《随想录》不那么容易，需要我们下功夫，在不同的篇章里获取不同的精神营养。

最早逐篇解读《随想录》的学者，是人民大学的张慧珠老师。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大约五十多岁，创作力旺盛。那时巴金《随想录》刚出版不久，她就开创了逐篇研究《随想录》的方式，对每一篇《随想录》都做认真的文本细读，后来结集出版了厚厚的一本《巴金随想论》，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我深受张老师的影响，就在复旦大学指导研究生时，曾经为一位韩国留学生李喜卿讲解《随想录》，我就是这样一篇篇地细读文本。那时我比较忙，没有完整讲课时间，就利用出差、或者外出讲学的机会，把李喜卿带在身边，见缝插针地找时间讲解《随想录》。后来李喜卿不仅写出了高质量的研究论文，还把《随想录》完整地翻译成韩文，在韩国出版。有了李喜卿这个成功例子的鼓励，我就有意识地把细读《随想录》正式作为一门研究生的课程，带领学生一篇篇、一本本地研读《随想录》，整个阅读过程可能要延续两三个学期，但我一直坚持不懈地讲解这部当代知识分子的良心之作。十多年过去，我一年年老去，我所面对的学生，却越来越年轻，离开《随想录》所描述的那个时代，越来越远了。我年复一年地讲解《随想录》，我一直渴望着，听课的学生中还能够出现一个如同李喜卿那样的“生命开花”者，能够真正读懂《随想录》，把知识分子的理想和事业传承下去。

现在金小安出现了，我无法形容心中的欣慰。金小安是一位长期在国外接受教育、又在香港定居的青年作家，应该说，她对巴金以及《随想录》的时代背景并不熟悉，但她自从随我攻读复旦大学博士学位，参加我的细读《随想录》的课程以后，突然获得感悟，几年攻博期间，她深度研读巴金著作，尤其是巴金的《随想录》，从巴金晚年语言风格中读出了一个老年人的种种疾病书写的特征，最终顺利通过了博士论文答辩，她的博士论文题目是《病的表征：巴金的疾病书写及其隐喻》。现在，她又完成了第二部研读巴金《随想录》的新书《浅读巴金﹤随想录﹥》，采用逐篇细读的方法，向青年读者宣传、普及《随想录》。她选摘了每一篇《随想录》的金句名言，然后用随笔的形式来讲解她所选摘的巴金的话，通俗浅近地讲解这部名著。我知道这还是小安的第一步的工作，她还有更长远的计划：要深入地持久地向青年读者传播《随想录》的精神。我读到她在这本书的序言里这么说：“任何时候，只要有机会让更多的人走近巴金、了解他的作品，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放下手中的一切，坚定地说：‘我来’！”这是一种门槛上的誓言，她说得多么好！

张慧珠老师是我的前辈，我从她研读《随想录》的文本细读方法获得启发，移用到大学的课堂，又启发了李喜卿、金小安这样一代代朝气蓬勃的青年学者。我祝福他们，祝愿他们在学习巴金、传承巴金的事业里做得更好，能够在未来时代发挥更大的作用。

2025年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