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继军
后山村有个半蔫子老汉儿,叫李有财,五十多岁年纪。一年四季,除了夏天,多数时候,头上总是包着一张白帕子。冬天,穿着一身长衫大褂,走起路来,长衫子在脚底下摇来摆去,发出噼叭噼叭的响声。春秋季节,穿一条大裤脚宽腰围的裤子,没有裤腰带,穿裤子的时候,用手提着腰囗,左边一拉,左手顺着肚皮,揑紧裤腰,右手揑住多出来的部分,往右边一拉,顺着肚皮,往腰里头一塞。你说怪不怪,长期不拴裤腰带,裤子就是掉不下来,还节省了买裤腰带的钱,省了不少事。热天,长期不穿上衣,身上晒得油光锃亮,呈古铜色。下面只穿一条半截裤子,穿法一样。用一个字形容,就是土,要是再多说一句,还是土。
李有财抽叶子烟,身上随时擗着一根五寸长的烟杆子,一有空,坐下来,就拿出烟杆子,要么把烟锅子抻进布袋,挖一锅烟沬,要么从袋子里面拿出一根事先裏好的叶子烟,朝烟锅里面一塞。李有财抽烟从来不带火,拿出两块石头,取出一根纸稔,纸稔贴在一块石头上,上面一块石头在下面石头上使劲摩擦几下,纸稔一冒烟,李有财拿起纸稔吹几下,点烟的火就有了。看到这一幕,让人不得不想起远古的新石器时代,聪明的先人就是这样子用石头击石取火的。现在还这样击石取火,只能说明李有财“老牛筋。”
李有财没有读过几天书,大字认不到几个,但是,会冲壳子,摆起龙门阵来,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上知天文 ,下知地理,三国红楼,水浒西游,说起来有板有眼,头头是道。
那二年,土地包产到户之前,农村做活路都是大呼隆,出工不出力,活路做多做少,工分记得都一样。每天做活路,只要有李有财在,后面的人总是起堆堆。李有财也就有模有样,作股正经,像说书先生一样,咳嗽两声,清清爽子,壳子就冲开了。一伙年轻娃娃,跟在李有财屁股后头,听得津津有味,听到开心的时候,哄笑声在田间回荡。队长听到,就吆喝几声,哎,哎,嘴说话吗,手打掛嘛,不要磨洋工哈。听到队长的吆吼声,大家又做起样子,干上一阵子。生产队做活路,就是这个样子,这就是活路总是做不起走的原因。
秋后的日头,热辣辣地烤得大地生烟。李有财蹲在院子边边上的阴凉处磨锄头,铁锈和汗水止不注地往下流。竹椅子上的收音机咿咿呀呀唱着川剧,他眯起眼睛看看锄头口口上泛起的白光,脑壳里头又想起后山那块望天田——春天栽下去的秧苗,恐怕要干死在田里头了。
“老汉儿!”幺女儿小兰风风火火地闯进院子,塑料凉鞋在青石板上拍得叭叭响,“镇子上收辣椒的贩子来电话说,今年辣椒价格垮得凶,恐怕要亏本。”
李有财喉咙里面“咕噜”一声,把唾沫咽了下去。烟杆子在鞋底板上磕得梆梆响,“跌就跌嘛,农民生来就是靠天吃饭的命。”话是这么说,手却止不住地发抖,磨锄头的动作都变了形。
夜里打了一阵光打雷不下雨的闷雷,李有财打着光胴胴蹲在田埂上。月光照在龟裂的田野上,他抓起块硬邦邦的泥坨坨,在手里捏来捏去,突然想起三十年前开荒的光景——那个时候后山的泥巴还松活,老婆挑起粪桶在田坎上唱山歌,一担粪水泼下去,泥巴就像喂饱了奶水的娃娃,咯咯咯直笑。
“有财叔!”隔壁子王老三打着手电筒摸过来,“水库开闸放水了,赶快去抢水!”
李有财找了一块门板,佬起锄头就开跑。田埂上已经挤满了人。手电筒的光柱在水面上晃来晃去,吆喝声骂娘声混杂着水泵的轰鸣声,闹哄哄地混在一起。李有财把门板朝水沟里一放,水一下子抬高了好多,他刚把沟里的水引到自家田里,就听到下游传来惊疯呐喊的骂声:“你龟儿子咋个又偷水!”“放你妈的狗屁,这是我先占到的!”
有人往水沟里面丢了块石头,水花溅了李有财一脸,他却笑眯了眼。浑浊的渠水漫过干裂的田块,发出滋滋滋的响声,像是老婆煮稀饭冒泡泡的声音。看到李有财只顾着朝自家田里面放水,有的人心里头不安逸,从后面推了他一把,李有财扑通一声掉进水沟里。李有财从水沟里面站起来,惊抓抓地骂开了:“是哪个龟儿子打嫩天的娃娃掀老子,我日你八辈子祖宗。”笑声在夜空中回荡。
迎着初升的太阳,李有财挑着颗大粒圆的稻谷,扁担在肩膀上欢快地跳动。今年,老天开眼,风调雨顺,农民吃上了饱饭。李有财挑选最好的粮食,排在交粮队伍的最前面,被评为积极份子,受到了政府的表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