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默然
许静宜在阳台上望着楼下匆匆走过的上班族,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框上剥落的油漆。三十二岁,本该是事业小有成就、家庭美满的年纪,她却像一只被遗忘在角落的布偶,积满了灰尘。
"静宜,你哥来电话了。"母亲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期待。
许静宜慢吞吞地挪动脚步,她知道母亲在期待什么——十年前哥哥许志明信誓旦旦承诺的工作安排。那时候她刚从青林市职业技术学院的函授班毕业,手里攥着那张几乎没用的文凭,满心期待哥哥能像他说的那样,"在教育局给你安排个文职"。
"喂,哥。"许静宜接过电话,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静宜啊,"电话那头许志明的声音透着疲惫,"最近局里人事冻结,你那事还得再等等..."
这已经是第七个"再等等"了。许静宜机械地应着,眼神飘向墙上那张泛黄的毕业合照。照片里的她站在最后一排角落,微胖的身材裹在不合身的学士服里,笑容勉强而拘谨。那时的她以为,有了哥哥的保证,人生就会一帆风顺。
挂断电话,母亲失望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她背上。"你哥现在也不容易,副科长的位置都保不住了..."父亲在厨房里嘟囔着,锅铲碰撞的声音格外刺耳。
许静宜逃也似地回到自己房间,一头栽进被子里。十年来,这个不到十五平米的小房间见证了她的等待与颓废。书桌上落满灰尘的电脑是她偶尔与外界联系的窗口,床底下塞满了网购的廉价衣服和零食包装袋。
第二天清晨,父亲罕见的敲门声惊醒了她。"静宜,超市在招人,你去试试吧。"父亲的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决。
青林市最大的连锁超市"万家福"里,许静宜局促地站在烟酒柜台后,手指绞着工作服的衣角。这是她三十二年来第一份真正的工作,而仅仅上岗三天,她已经搞错了两次价格,被顾客投诉了一次。
"许静宜!"主管王姐尖锐的声音穿透嘈杂的超市,"这瓶茅台标价错了!差了两百多块!你知道这要扣多少钱吗?"
许静宜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仿佛那里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对不起,我、我马上改..."
"大学毕业生连个标价都弄不明白?"王姐冷笑一声,声音故意提高让周围的同事都听见,"听说你哥是教育局的?怎么,关系不够硬塞不进学校,只能来超市混日子?"
周围的窃笑声像潮水一样涌来,许静宜感到一阵眩晕。那天下午,她颤抖着手写完了辞职信,头也不回地逃离了超市。
回到家,迎接她的是父亲摔碎的茶杯和母亲无声的眼泪。"半年都坚持不下来,你还能干什么?"父亲的话像刀子一样刻在她心上。
一周后,许静宜拖着行李箱登上了开往临海市的火车。表姨住在那里,答应给她找个工作。透过车窗,她看着生活了三十多年的青林市渐渐远去,眼泪终于决堤而出。
临海市电子厂的流水线上,许静宜笨拙地拧着螺丝。这是表姨能给她找到的最好工作——包吃包住,月薪三千二。流水线的速度让她手忙脚乱,不到一小时,她的工位上就堆起了半成品的小山。
"新来的!"线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脸上写满了不耐烦,"你这样的速度,月底考核肯定不合格!"
三个月后,当许静宜因为连续三次考核不达标被约谈时,她主动提出了辞职。表姨家的沙发上,她蜷缩着像只受伤的动物。"我受不了那些眼神..."她对表姨哭诉,"他们看我就好像在看不中用的废物。"
临海市中心的"时尚天地"商场里,许静宜站在一个不知名女装品牌的专柜前,机械地整理着衣架。这份工作她已经做了八个月,是最长久的一次。虽然工资微薄,但至少没人对她大声呵斥。
"静宜,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同事张晓丽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我表哥的同学,在深圳做IT的,据说年薪三十多万呢!"
许静宜的手停顿了一下。三十多岁,她已经接受了可能孤独终老的命运,但心底深处,那个渴望被爱的小女孩从未消失。
那天晚上,她收到了一个微信好友请求,头像是一只卡通熊,昵称叫"远行者"。这就是张晓丽说的那个男人——周明远。
"你好,我是周明远,晓丽应该跟你提过我。"对方的消息简短而正式。
许静宜盯着手机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不知该如何回复。最终,她只回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接下来的三个月,周明远成了她平淡生活中的一抹亮色。他们从每天几条消息发展到语音聊天,周明远讲述他在深圳的生活,许静宜则分享商场里的趣事。虽然从未见面,但许静宜已经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成功男士的形象——有品位、有事业、温柔体贴。
"他昨天说给我寄了个礼物。"许静宜兴奋地对张晓丽说,眼睛亮晶晶的。
三天后,当她拆开快递,里面是三双廉价的肉色丝袜。许静宜的笑容凝固了,这是周明远给她的第一份"礼物",作为她听说他腰伤后特意寄去的临海特产膏药的"回礼"。
"至少他记得回礼..."许静宜试图说服自己,但心底的失望像墨水一样晕染开来。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安排在圣诞节。许静宜特意请了假,穿上最贵的那件大衣,化了两个小时的妆。约定的咖啡厅里,她一眼认出了坐在角落的周明远——比照片上至少老了十岁,稀疏的头发勉强梳成三七分,衬衫领口有明显的污渍。
"你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周明远上下打量着她,眼神中的失望毫不掩饰。
许静宜感到一阵刺痛。"你也是。"她轻声说,手指紧紧攥着包带。
那杯咖啡喝了不到半小时,周明远就以公司有事为由匆匆离开。当晚,许静宜发现自己的微信被拉黑了。
"静宜,这次这个真的不错。"张晓丽神秘地压低声音,"虽然离过婚,但在本地有房,工作也稳定。"
许静宜苦笑了一下。三十四岁,经历过无数次相亲失败后,她的标准已经从"有感觉"降到了"不讨厌"。
许志强比约定时间迟到了十五分钟,他穿着皱巴巴的格子衬衫,头发有些凌乱,但眼神很温和。"抱歉,厂里临时加班。"他的声音低沉而诚恳。
许静宜注意到他右手上有道疤痕,指甲缝里有洗不掉的机油痕迹。这是个实实在在的工人,与周明远描述的"IT精英"截然不同。
"听说你前妻..."许静宜试探性地开口。
"她不能生育。"许志强直接接过了话头,"检查后说是输卵管堵塞,治了三年没效果,她提出了离婚。"他的语气平静,但许静宜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
不知为何,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这个朴实的男人比周明远真实得多。至少,他不掩饰自己的过去和现状。
六个月的交往后,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许志强在她租住的楼下向她求婚。"我不敢说能给你多好的生活,"他手里是一枚小小的银戒指,"但我会尽力对你好。"
许静宜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不高不帅,工资刚够还房贷,离过婚,但会在她感冒时熬姜汤送来,记得她喜欢吃什么讨厌什么。在这个年龄,这或许已经是她能遇到的最好选择了。
婚礼很简单,只请了双方近亲和几个朋友。许静宜穿着租来的婚纱,站在酒店简陋的舞台上,听着司仪夸张的祝福词,突然有种不真实感。这就是她的人生了吗?从等待哥哥安排工作,到勉强接受一段没有激情的婚姻?
婚后的生活平淡如水。许志强每天早出晚归,许静宜继续在商场上班,两人像两条平行线,只有在晚上才能短暂相交。
直到那个春天的早晨,许静宜在卫生间里看着验孕棒上的两条红线,手不住地发抖。三十五岁,她竟然要当妈妈了?
许志强知道后,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男人激动得红了眼眶。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请许静宜去吃了顿火锅,席间不停地给她夹菜,眼睛里闪烁着许静宜从未见过的光芒。
"如果是女孩,就叫许梦瑶;男孩的话,叫许嘉铭怎么样?"许志强兴奋地规划着,甚至开始计算需要准备多少奶粉钱。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跟许静宜开玩笑。怀孕第九周,她在例行检查时被告知胎儿已经没有心跳了。
"高龄产妇出现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医生冷静地说,"建议尽快安排清宫手术。"
手术室外,许志强抱着头坐在长椅上,肩膀微微颤抖。许静宜则像具木偶一样被推进推出,眼泪早已流干。
回家后,许志强变得比以前更沉默。他开始加班到很晚,有时甚至整夜不归。许静宜则请了长假,整日蜷缩在沙发上看无聊的电视剧,拒绝与任何人交流。
"我们...要不要再试一次?"三个月后的一个晚上,许志强突然开口。
许静宜抬起头,看着丈夫疲惫的脸庞。她知道他想要个孩子,可是..."我害怕,"她终于说出了心里话,"万一又..."
许志强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转身去了阳台抽烟。透过玻璃门,许静宜看到他抬手擦了擦眼睛。
那天夜里,许静宜做了个梦。梦里她回到了二十岁,站在大学校园里,手里拿着自己认真写的简历,自信地走向招聘会现场。梦里的阳光那么明亮,照得她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