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日本学者上野千鹤子在日本山梨县八岳南麓置办了一块土地。那里映入眼帘都是绿色,夏季体感舒适,而且离东京开车只要两个小时。那之后,上野过着两地移居的生活,平均每个月两三次开着自己心爱的车,往返于东京和八岳南麓。直到2019年底,新冠疫情开始在全球蔓延,疫情之下她机缘巧合在八岳南麓开启了定居生活。
自2021年9月起,她以《在八岳南麓,直到最后》为名撰文在杂志上连载,记录自己二十多年来的山居生活。近日,这本书的中文版正式与国内读者见面。在这本随笔中,我们得以看到不同于严肃学术研究中的另一个她。生活中的她兴趣广泛,充满生活情趣。她喜欢爬山,有段时间还沉迷园艺,同时还享受飙车的快感。在八岳南麓的生活,似在遥相呼应着她后期对养老问题的研究以及对弱势群体的关注。她以自己的生活践行着自己的研究,向更多女性展示了一个独居女性主义者究竟如何一步步建立起自己的私人宇宙。
《在八岳南麓,直到最后》,[日]上野千鹤子著,安素 译,中信·无界|中信出版集团 2025年3月版
从两个人变成一个人
搬到八岳南麓来住的人,都是60岁左右的人。里面也有不到60岁退休,50多岁就搬过来住的,还有从年轻时就两地来来往往,最后在八岳定居的人。退休成为一个节点,也许是因为退休金变成了建房子的资金。60岁退休,现在的人肯定感觉太年轻了。还有20年可以生龙活虎。要买土地建房子,也是需要能量的。
移居过来的大部分都是夫妻。孩子们早已自立,不跟他们住在一起。有很多夫妻两个人都跟山梨没什么关系,只是因为喜欢才选择住在这里。两个人都跟自己的出生地、亲戚保持一定的距离,对双方来说,这都是块未知的土地,在这里开始新生活,双方平等,夫妻感情很好。
退休后搬家,有些夫妻会去其中一方的家乡,对一方来说是家乡,对另一方来说却是完全不熟悉的异乡。回到家乡的一方,有地方上的人际关系,还有亲戚的关系网,对当地的方言和习惯也很熟悉。如果还有父母老后的介护,也会变成妻子的责任。退休后回到父母家的男人不少,也有的妻子会选择:“你一个人去吧,我不去。”在爱知县的一起事故里,患有认知障碍的高龄男性跑进铁路线路内被撞身亡,向JR提出损害赔偿申请。这位男性除了跟妻子居住,为了看护他,住在远处的长子的妻子“单身赴任”,也得搬到附近来居住。过去,长子说“我来照顾父母”,其实等于说“我老婆来照顾”。现在的妻子会说“你的父母你自己照顾,我要照顾我的父母”。能强迫她们的丈夫也越来越少了。
在山里生活的有男有女。外出、木工活儿,还有最重要的劈柴,都是男人的工作。解决每天的饭食,料理家庭菜园,制作储存食品,都是女人的工作。对有的人来说,男人女人的活都能干,但基本上还是互帮互助生活。这就要求男女都勤快,身体还能动,在家里一杯茶都不肯自己泡的男人在这里无法生存。每个人都多才多艺,不管干什么活都有模有样。
日剧《住宅区的两人》(2024)剧照。
有个人擅长木工活儿,家里的工具不输专业人士,甚至另建了一栋别院,作为木工的工房。他不光是个周日木匠,连桌子和椅子都会做。这个人帮我做了好几头白桦制的白鹿,成了我的鹿野苑的招牌。我会告诉来访的客人:白鹿是标志。
还有人擅长绘画和陶艺,曾登上素人歌剧的舞台,还画过好几幅油彩抽象画,最后为了展示这些画,在自己家的土地上凭一己之力建了天花板很高的画廊。他会邀请人:“来看看哦。”看看是可以,但要是不小心夸奖几句,他就会说:“我送你一幅吧。”“这么贵重,还是算了。”要推辞也是很难。虽说是不输行家,但毕竟还是外行,这个人送我的陶制花瓶居然漏水。他不厌其烦地给我看他演出的录像,也真是没办法。说人坏话就会倒霉。这个人从当地的农家那里租了田,动真格开始种蔬菜,我散步时顺路去看,他送了我好多丰盛的蔬菜。
还有一对夫妻,自己做了红砖比萨炉,每年我都被叫去他们那儿参加全程手作比萨派对。我在那里第一次吃到了苹果比萨。
60岁上移居过来的夫妻,过20年也会发生变化。夫妻一方得了癌症,患了认知障碍,年纪大了都难免。有一对经营家庭公寓的夫妻,丈夫得了脑梗死,陷入半身麻痹,把生意交给别人,移居到了关西的女儿家。一个擅长打理庭院的男性,他一个人生活在都市的妻子会不时来访,他患了癌症后,也去了都市的家人那里。在自己喜欢的山里的家送走了丈夫的单身女性,也忽然有一天进了养老院。
曾经年轻活跃的猫之手俱乐部的各位,现在比起能提供帮助的人,需要帮助的人更多了,平衡被打破,进入了停业的状态。
两个人总有一天会变成一个人。本来就单身一人的我,一直在默默观察,被留下的那个人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一个人的最后
在八岳南麓,我送走了一位孤身一人的高龄男性。那就是色川大吉先生,享年96岁。他是位历史学家,研究倡导民众史(与正统史“英雄创造历史”的记录相对,记录无名的底层民众的生活。是日本战后新的历史学范畴),为了推广明治时期的民权思想,在全日本奔走,在水俣环境污染问题(指1956年日本水俣湾出现的怪病事件。这种“怪病”是日后轰动世界的“水俣病”,是最早出现的工业废水排放污染造成的公害病)上,石牟礼道子老师(日本女作家, 代表作为《苦海净土》, 描写水俣病事件)也请他参加调查。他是一个天生反骨的反天皇制论者,也许是这个原因,虽然他有许多成绩,但最终也没能成为授勋的对象。他退休后,别人叫他去担任公职,他也没答应,并以此为傲。
我50多岁的时候一时冲动在八岳买了土地,他问我:“这块土地,你准备干什么?”我说:“就先放在那儿,以后再考虑。”当时色川先生已经70多岁了,他说:“你今后的10年和我今后的10年可不一样哦。”他把他的退休金拿出来,很快建起了房子。我都感觉我这块地被他截和了。看建筑确认书,上面有土地住所记载,但没有地权者姓名那一项。这样一来, 不管是谁的土地,建筑确认书都可以通用。我的书房兼工作室,就在同一块地上,和色川的房子比邻而建。
搬过去的时候,色川先生在曾经的丝绸之路冒险旅途中得了丙型肝炎。“最终结果是肝癌。”医生宣告说。如果拿从江户到京都的东海道沿线比,γ-GTP(血清 γ-谷氨酰转肽酶)值一会儿是“在浜松附近”,一会儿是“还没到名古屋”,这就是他和医生交流的日常。不知是不是搬家和疗养有了效果,他血液中的肝炎病毒渐渐减少,最终降低到了可以忽视的程度。
色川先生是旧制高中山岳部培养出来的山里汉子。原京大徒步女子队的我,是他爬山的好伙伴。我们也一起去海外的滑雪场,是滑雪伙伴。清里滑雪场,从我们家开车去只要15 分钟。他在每天最早去的滑雪伙伴里年纪最大。“色川先生还在,我们就还没问题。”银发滑雪友把他作为励志榜样。我也经常陪他去,他最后一次站在滑雪场上是92岁。我也期待自己能活到那个岁数,但我的腰骨可比不上他那战前锻炼过的筋骨。
2016年,色川先生在室内摔倒,大腿骨骨折了。他坚决拒绝住院手术,而是在家疗养。幸好当时北杜市已经有了我前面所说的走访介护、看护、医疗资源。暖暖会开始了定期巡回随时对应型短时间走访看护护理,他应该是第一位受益人。
此后过了3年半。色川先生和家里人缘浅,我成了他的介护保险使用监护人。他拒绝进养老机构,也拒绝日间介护和短期托管,一天早中晚三次有走访介护,也有人来帮助他入浴。日本的介护保险很厉害,让我惊讶。他对来访的客人介绍我说:“她是介护的专家。”这么说也没错。他还会幽默地加上一句:“上野老师现在正在实践她的理论。”我都无法出声反对。
这样就能实现一个人在家里迎接终点吗?……在这里不行吧?如果上交了驾照,外出也是不可能了。最困难的是山麓遇上数年一度的暴雪,护理人的车也没法上来的时候。“那种情况怎么办?”我问护理负责人,得到的回答是把应急食品和饮料放在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在救援到达前,忍耐几天。色川先生说,我可是经历过战争的,这种程度的苦难当然能忍过去。
他在轮椅上生活了3年半。新冠疫情越来越严重了。在东京和八岳间来来往往的我,在山里的家里隔离,大多数工作转为了线上。照顾色川先生的疗养生活就成了我的工作。
我和色川先生都有很长时间的独居生活经验,我们都很习惯单身生活。不跟其他人交往也没关系。在新冠疫情带来的静谧中,体会着四季的变换,跟色川先生相伴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无上的幸福。那位爱憎分明、孤高狷介的老人,不知为何非常“依赖”我。
我和色川先生的年龄差是23岁。有次我无意间嘴里说了句“我迎来自己人生终点的时候,不知道有哪个比我小23岁的人来陪伴我”,色川先生给了我一个毫无根据的乐天回答:“没关系,你可以的。”
真希望如此。
日剧《住宅区的两人》(2024)剧照。
原文作者/[日]上野千鹤子
摘编/申璐
编辑/张婷
导语校对/杨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