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地向来是生命的乐园,我们在此感受自然的美好与星球的壮阔。

刚刚结束的2025年世界候鸟日,主题是“共享空间:创建鸟类友好型城市和社区”,不仅呼吁人类与鸟类和谐共处,更强调通过战略性的城市规划与生态修复,为候鸟迁徙打造安全的生命栖息地。

我国黄(渤)海湿地,拥有世界上面积最大的连片泥沙滩涂,也是东亚-澳大利西亚候鸟迁飞区(EAAF)水鸟的重要中转站。

随着湿地旅行的兴起,公众旅游与生态保护之间的矛盾愈发凸显,如何平衡二者之间的张力,在充分享受自然大美地带的同时,也爱护脆弱的湿地生命集群,是我们深刻关切的问题。


太阳从海的那边缓缓升起时,早潮也沿着泥滩渐渐漫了上来。眼前的这一片潮间带滩涂,虽然几乎被入侵植物互花米草侵吞殆尽,然而在潮水和米草草原的交界地带,挤挤挨挨地站立着近万只半蹼鹬,体型相近的斑尾塍鹬和黑尾塍鹬混在其中,鸟群沿着南北方向长长地绵延开去。

在更靠近我们位置的一片裸露泥滩上,同样有上万只小型鸻鹬。红颈滨鹬、黑腹滨鹬、尖尾滨鹬、阔嘴鹬、环颈鸻、蒙古沙鸻……像芝麻点一样均匀铺洒其上。它们把头扭到背后,把喙藏在羽翼里,静静歇息着,等待朝阳使它们的身体渐渐暖和起来。海风微微吹拂,云雀飞到天际不可见之处歌唱,歌声倾洒而下。



条子泥720高潮地里的鸟群

橘红色的太阳把眼前的海熔炼成整面无垠的玫瑰金,反嘴鹬、黑翅长脚鹬和大杓鹬站在玫瑰金色的温柔的微波中,身体的线条映照在金光里,美得令我忘言。

调查员们不能安心欣赏这样的景象,他们埋头在单筒望远镜的视野之中,快速按动手中的计数器,吧嗒声不绝于耳。这是最后一个调查日,大家必须赶在潮水退去,清点出目标鸟种的数目,很快,天地变得白亮,潮水慢慢回落,小伙伴们完成了计数,汇报各自的结果。


黄河口湿地翔集的候鸟

这一天,调查员们在连云港海滨的临洪、青口和兴庄河口湿地一共统计到16888只半蹼鹬,这一数字超过了半蹼鹬全球种群的70%。如果你觉得这个数字和比例已经足够惊人,上一年度的统计数据一定会让你更惊讶:2021年5月,在这片滨海湿地上统计到超过27000只半蹼鹬,是此前全球种群估算总数的118%。

按照拉姆萨尔湿地公约,如果一块湿地经常有超过1%种群总数(或者迁飞区总数)的某种水鸟,那这块湿地就应该被认证为国际重要湿地。


黄河口湿地的东方白鹳

在2022和2023年的调查里,单单是在连云港,就有25种水鸟超过了这一标准;如果加上保育组织“勺嘴鹬在中国”(以下简称“勺机构”)常年调查的盐城条子泥、南通洋口-丰利段滩涂和南通东凌湿地,这个数字便增加到40种,数字说明了一切。

这是一片丰盛的自然大美地带,有着无可替代的生态地位。中国拥有1.8万千米大陆海岸线,从鸭绿江口到北仑河口,山海相连,碧波荡漾。沿海湿地中,黄(渤)海湿地堪称最流光溢彩的一章。每年冬天,常有150余种、300多万只候鸟在黄海湿地上躲避寒冬,繁衍后代。这里是无与伦比的生命家园。


东亚-澳大利西亚迁飞区(East Asian-Australasian Flyway,简称EAAF)是世界上最大的迁飞区之一。从俄罗斯远东地区、美国阿拉斯加,向南穿过东亚和东南亚,一直延伸到澳大利亚和新西兰,迁飞区囊括了22个国家,是超过210种、逾5000万只迁徙水鸟的家园;整个EAAF迁飞区的形状就像一个沙漏,而黄海是沙漏的腰身要塞。



黄河口湿地

从陆地上绵延而来的江河携带了巨量的沉积物,在这里堆积出全世界最广阔丰饶的滩涂。而很高的潮差,又使得这一片无边的铁灰色泥滩,成为多毛类、双壳类、螺类、小型甲壳类和其他各种海洋无脊椎动物的乐园。富饶的滩涂支撑了一代代黄海子民的生活,对于每年迁徙途经这里的鸟类来说也攸关存亡。



鸟浪;黄河与大海的分界线

每年春季,这些水鸟从澳洲西北部或者新西兰的滨海滩涂出发,抵达黄海时已经飞了几千甚至近万公里,黄(渤)海滨海湿地对于它们来说,是至关重要的迁徙中继站。它们要用一两周的时间在这里休息、进食,恢复体能,接着再飞几千公里,抵达俄罗斯远东的楚科奇半岛、勘察加半岛或者阿拉斯加西部的育空三角洲等地繁殖。


黄河故道的东方白鹳

然而近五十年,尤其是近十年来,大规模沿海围垦和互花米草的入侵,使得这一片湿地的面积减少超过2/3。仅剩的1/3的滩涂,又承受着工业生产污染和农业生产的人鸟冲突。在这样多重夹击之下,黄(渤)海滨海湿地的水鸟,受威胁的程度和种群下降的幅度都变得愈发严重。


黄河故道集聚候鸟群

国际上最极端的例子,是韩国的新万金长堤对大滨鹬种群造成的惨烈伤害。一道盲目建设的超过30公里的海堤,然而先是杀死了接近三万公顷的富饶滩涂,接着是以十万计的水鸟,首当其冲的便是大滨鹬,数量为之减少了九万之巨。已经陷于濒危之境的小青脚鹬和极度濒危的勺嘴鹬,生存状况更是严峻。

2006年韩国的调查员们在新万金还能找到30几只勺嘴鹬,短短两年之后,找到筋疲力尽,也只找到3只。2024年的最新估值里,勺嘴鹬全球数量只剩下400余只。几百万只水鸟,与黄(渤)海滨海湿地的命运休戚相关。


2022年11月,我再次飞到江苏,这次目的地是盐城条子泥湿地。这趟行程是为了跟随章麟,在条子泥寻找尚未南迁的勺嘴鹬。2014年他与李静一起创立勺机构,以勺嘴鹬为旗舰物种,致力于江苏沿海滩涂的水鸟保护工作。极度濒危的勺嘴鹬,主要于春秋两季在条子泥湿地、南通的洋口-丰利湿地东凌湿地集中过境,而条子泥湿地是勺机构最早进行系统调查的地点,也是记录到勺嘴鹬和小青脚鹬数量最多的地点。


觅食的东方白鹳

2019年7月,条子泥湿地和周边的大丰麋鹿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国家级珍禽自然保护区一同被纳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使得湿地得到更切实的保护,能够取得这一进展,离不开这里常年开展的科学调查工作。也就是在这里,我第一次看到了勺嘴鹬,这是一种只有麻雀大小的水鸟,嘴巴像个黑色的“小勺子”,觅食时会将嘴伸入滩涂中像扫帚一样左右来回扫动,甚是可爱。


正在觅食的勺嘴鹬

找到勺嘴鹬时,已是当天的黄昏。我们一行人站在大堤上,冷风吹得每个人都瑟缩着,温柔的光线从背后斜斜地照射在眼前广阔的滩涂上。

章麟先看到了勺嘴鹬,然后我也看到了。百米开外,小小的一只,在一艘斜斜沉在滩上的渔船右侧。这个距离,并不能看见它扁勺一样的嘴喙,但它埋头在浅水洼里,用喙左右划水,这样的独特觅食方式暴露了它的身份。



在岸边觅食的勺嘴鹬 | ©视觉中国

虽然已经在照片里无数次看过近在咫尺、纤毫毕现的勺嘴鹬,但眼前这个什么细节也看不清,在夕阳里孤独地觅食的身影,却让我生出不同的情感,很久之后回味起来,仍感到内心在震颤。

李静说,2011年,她在小洋口的滩涂上曾看到超过100只的勺嘴鹬,但是近年来,这里的勺嘴鹬也难觅踪影。


飞翔的东方白鹳

当天更早些时候,我们在大堤南端的“720亩”高潮地,还看到了聚集在塘里的几十种水鸟。几排鸬鹚站在近岸的浅水处休息和晾晒,其中有油光黑亮的成鸟,也有羽色斑驳的年轻成员。一排琵鹭站在稍远处梳洗,有几对正在为对方梳理羽毛,无比温柔而亲密。豆雁不时从别处飞来,飘飘摇摇落到塘里,渐渐集成数百只的大群,其中也混杂着白额雁。十来种鸭子分布在宽阔的水面上,我们在其中寻找美丽的花脸鸭和罗纹鸭。苍鹭和大白鹭立在远处,䴙䴘四处游窜。

这样热闹的景象,是最能体现湿地之美的。我们站在那里看了几个小时,全然忘了疲倦。


湿地被称为“地球之肾”,直接或间接地提供了全世界几乎所有的淡水消耗,全球超过10亿人依靠湿地谋生,40%的物种在湿地栖息和繁殖,湿地是我们这个星球上最具经济价值和生物多样性的生态系统之一。

随着时代发展,我国开始注重湿地保护,2018年7月,国务院印发了史上最严的《关于加强滨海湿地保护严格管控围填海的通知》,2022年6月,《湿地保护法》开始实施,强调要提升监管能力,促进滨海湿地保护和生态系统的修复。在这种召唤下,向先进地区学习湿地保护经验,就显得尤为重要。


黄河口湿地

米埔湿地自然保护区位于香港西北面,同样是EAAF迁徙路线上的关键节点,也是全港唯一的国际重要湿地。这里原来是一整片红树林,后来渔民从中开辟出二十几个基围虾塘。

每年收获成虾后,基围虾塘会放水以便收获塘里的鱼类。塘底剩下的小鱼小虾,吸引秋季迁到此的水鸟在此觅食和休息。


俯瞰香港米埔湿地 | ©图虫

1976年起,香港把米埔列为具有特殊科学价值地点。1983年,世界自然基金会香港分会在这里开展教育和科学研究工作。到了1995年,这片湿地也被拉姆萨尔公约划为国际重要湿地。现在这里每年会聚集起六万只左右的越冬水鸟,其中也包括勺嘴鹬、小青脚鹬、同样也是濒危状态的黑脸琵鹭。


米埔湿地的基围虾围塘 | ©视觉中国

经过多年发展,米埔保护区已经拥有一套成熟的科学体系,作为越冬水鸟的食堂,当冬季候鸟陆续到来的时候,基围虾塘会轮流放干水,给水鸟提供觅食的场所。对红颈滨鹬、黑腹滨鹬之类小型鸻鹬,只需要保留5cm左右的水深;对塍鹬、半蹼鹬、杓鹬之类的大型滨鹬可以适当提高水位;琵鹭和其他鹭鸟可以站立在更深的水体里;而鸭类等游禽偏爱较深的开阔水域,以便游泳和觅食,擅于潜水的鸬鹚更甚之。在不同的时间调节出不同的水位,为不同的水鸟提供适应各自需求的空间。


黄河故道里的东方白鹳

不仅如此,保护区内还有基围被改造成淡水塘,依靠雨水蓄积,使其成为淡水湿地,增加湿地多样性。水鸟有时也需要在光滩上休息,于是管理人员除了定时清理堤岸上的杂草,还在基围虾塘里造出高低、形态不同的小岛,为水鸟增加休息的场地。

为了减轻人力控制杂草的负担,保护区里引入了帮手——水牛,水牛不仅可以控制草高,还会在湿地里踩出新的水坑,给附近小动物创造出新的生境。

养虾需要经常换水,每隔10~15年,这些塘就进行一次清淤。堆积塘泥的堤岸上,树木越长越高,猛禽随之出现,使水鸟不能安心栖息,于是堤岸的树木也必须定时修剪,控制株高。海湾上的红树林,因其每年会自然向外扩张15~20米,侵占滩涂,保护区每年会组织人员,清除掉新生的红树树苗。


飞翔在湿地上方的东方白鹳

除了虾塘,这里还维护着面积广阔的芦苇荡,为许多雀形目鸟类提供偏爱的生境,包括珍稀的黄胸鹀。依靠这一整套管理体系,保护区近年来越冬的水鸟,数量基本上保持稳定。

米埔湿地面向公众开放,也提供各种各样的游览服务,但游客受到严格控制,绝大部分导览活动紧紧围绕着公众教育的核心。最多的是面向小学生和中学生的教育项目,让青少年以主人翁的身份设计和实践保护项目。


黄河口设立的观鸟亭

多年来,米埔保护区持续将经验分享给内地各个滨海湿地保护区,从汕尾的海丰湿地,到福建漳江口、闽江口湿地,又到河南滦南湿地,都在其帮助下建立了湿地保护系统。

湿地保护区的运营必须强化与社区之间的联系,保护工作要惠及在地的居民,使他们也成为保护工作的主体之一。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改变经济发展与生态保育之间的冲突,走通一条科学保护之路。


东营湿地的鸟浪

已故的马克·巴特是知名澳洲水鸟保育专家,同样也是黄(渤)海滨海水鸟调查的先驱。在其所著的《黄海的鸻鹬类:重要性、威胁及保护现状》一书前言中,他写下的两段话,令我深受触动:

“20世纪50年代早期,我开始对鸻鹬类产生兴趣,自此便流连于世界各地的无数湿地,花费难以计数的时间来观察和研究它们。那时我常常问自己:‘为什么鸻鹬类会令我如此着迷?’ 尤其是当大风呼啸,脚踝又深陷在泥滩里的时候。


鹬鸟翔集

我能想到的最佳答案是:因为它们是如此自由的灵魂,又生活在地球上最美丽的一些地方。当月亮牵引着潮汐涨落的同时,它们孜孜不倦地于在觅食与休憩之间切换状态。配合太阳在这颗行星上移动的规律,它们从地球的一边迁徙到另一边繁衍。超凡的鸟儿生活在宛如天堂般的地方!”

我又想到迈克尔·麦卡锡在《消失的飞蛾》一书中提到的杰拉德·曼利·霍普金斯的诗。 “湿地与荒野,让它们留下吧” ,以这样的咏叹结尾,似乎也很好:

What would the world be, once bereft

Of wet and of wildness? Let them be left,

O let them be left,wildness and wet;

Long live the weeds and the wilderness yet.

编辑/Lili

文/陈创彬

图/胡友文、陈创彬

新媒体编辑/Tasia

本文原刊载于《时尚旅游》2025年1月刊,此处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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