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陈年喜29岁,离开家乡到矿上打工。那一年,岩石炸碎迸入他的身体,过了21年,他被确诊为尘肺病。其间,陈年喜在一次爆破中失去部分听力,接着花光几乎所有积蓄,在颈椎里植入了三块钛合金。他不再能够做个矿工,好在还有写作。
文学似乎把他揪出不间断的病痛,让他遁入生命的更厚重、也更轻盈处。然而,其实没人能将自己的生命体验简单一剖为二。
NOWNESS #诗意写照系列最新短片《炸药与诗歌》试图用影像走入陈年喜的内心世界,在这唯一的人生里,矿工、诗人、抑或矿工诗人,都只是陈年喜的一块碎片。
陈年喜特别容易做梦。梦里,他四处寻找活路,从一座矿山辗转到另一座矿山,一头钻进地下,洞子凿了几千米,才发现前方根本没有矿。有很多次,矿洞在身后坍塌,他来不及撤退,活生生被困在了原地。
一觉醒来,恍然不知道是星期几。陕南的暮冬,气温反反复复,他起床煮荞麦面,吃药,翻开手机里积攒一夜的消息,按照读者的要求在书扉上题词,然后打包寄到天南地北,再抬头,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上:陈年喜与废矿
下:陈年喜与裂开的山
矿工诗人的身份让他为人熟知,但疾病的痴缠比写作的名利来得更为确凿,生存和创作的焦虑同时悬在头顶。离开矿山已近10年,与故乡也无法重新熟络,关于在哪里生活、靠什么生活的问题,不知道从何说起,有时本村的人随口一问,他也随口一答,“还在矿上。”
与我们见面前一天,他从零下二十几度的锡林郭勒赶回来,“五个人一台车,22小时抵西安,一夜狂奔,一夜无眠。”这一趟不是旅行,而是受人之托,替一位同乡去矿上处理后事。我们听他讲述僵持了一周的谈判,现实的细节与笔下的文字彼此印证,命运凌冽,生死苍茫,他风尘仆仆,像一个侠者,他却说,“我弱小得不得了。”
陈年喜在枯水期的河滩
大雪扑面而来。出发时只是有点阴沉,走了不到一半路,有人看到第一片雪,紧接着是第二片,车子每拐过一个弯,窗外的积雪就厚一寸。漫山遍野的树很快不见了踪影,紧密无序的雪花还在不停地往下落。
陈年喜开始担心后面的路,给镇上的朋友打去电话,托他帮我们找几套防滑链。又打给书霞,询问家里的情况。一辆车经过,好心人说前面湿滑,劝我们也早点调头,但回家的路只有一条,我们不得不停车等待。
大雪,路边
蜿蜒的路通往秦岭支脉的深处,小溪从旁边流过,坡上的迎春轻易相信了前几天的温度,新开的花倾泻而下,在积雪里冒出星星点点的黄色。我们下了车,揣着手,漫无目的地沿着无人的公路往下走。路边零星散落着几户人家,风雪里紧闭大门,四下安静得出奇,只有雪的声音窸窸窣窣。
雪是陈年喜的老相识了,四处奔走的前半生,他见过各种各样的雪。他觉得雪是每个人都应该感谢的东西,无论世界枯萎、狂躁、还是肮脏,只要雪一下,生命就找到了某种平衡。但他又没有那么喜欢下雪,经年在外,少一床厚实的被子,缺一件暖和的外套,下雪,意味着彻骨寒冷。
陈年喜家门口的雪景
“我其实也是从遥远的不可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一片雪”,他的表达有时非常接近书写,“人生短暂就像这一片雪一样,去飘荡,去思索,去存在,去消融。”就这样在雪里站着,哈着气说话,从秦岭冬季的风貌,讲到近年写作的际遇,风雪的势头渐渐弱下来,防滑链也到了,我们再次出发。
丹凤县距离陈年喜的老家有六七十公里,从前他上县城,大多是为了搭火车去打工。2020年确诊尘肺病后,他辞掉贵州一个旅游景区的文案工作,回到丹凤居住,每个月都要在山里往返几次。他对这里的路况了然于心,一个人的时候,他骑摩托回家,在山坳里灵活地穿行。有时候他并不去哪里,也会跨上摩托车。
车到山脚,家在山头上,接下来要步行上山。身后那条“特别寂寞的乡村公路”沿着峡河溯流而上,再翻一座山,就是河南的地界,也是他过去打工的路上重要的中转站。
上:陈年喜家附近的城镇
下:陈年喜在火车上
二十分钟的脚程,小时候的他总是想尽办法抄近道,攀着泉水旁边的岩石就爬上去了。现在他走得还是很快,只是天气冷,又说着话,很容易喘。他的尘肺病处于相对不太严重的阶段,但吃药只能控制纤维化的进程,如同一场缓刑。
终于,一幢土木结构的老房子从山茱萸后面探出来,1997年结婚时建的新房,绿色的大门油漆斑驳,门背后写满粉笔字,陈年喜的笔迹气韵讲究:“鹿鼎记”、“出入平安”,儿子的字覆在上面,歪歪斜斜。装双桶洗衣机的纸箱一直没有扔掉,上面写着“健康才是完美的”。厨房里烧着一堂火。
上:陈年喜家,窗外
下:陈年喜家,斑驳的墙面
见到书霞,才知道她哮喘发作,一夜无眠,比前几天憔悴许多,却还坚持在灶台边烙饼,来来回回给炭盆添火,让我们都吃口热乎的。她知道陈年喜有糖尿病,不能饿,额外准备了一把荞麦面,可无论怎么劝,陈年喜都不想让我们等他吃饭,他还在担心路况,希望我们可以赶在天黑之前下山。
陈年喜和书霞聚少离多,在经历与观念上不尽相同,如今,他们对于在哪里居住也有分歧,一个觉得只有老房子自在,另一个想搬到温暖的地方安心休养写作。但在这样的时刻,他们不经意又流露出一些极其相似的性格和待人之道。
上:陈年喜的爱人,周书霞
下:陈年喜与书霞
忙完手上的事,两人坐下来向火。秦岭年年大雪,此刻雪还在下。天上落下来多少,就扛起多少,半生就这么过去了。他们真正这样在一起的时间其实不多。
趁摄影师在,陈年喜抓起书霞的胳膊,在院子里留下合影。书霞说,上次这样照相,是结婚的时候。
1999年,结婚两周年那天,29岁的陈年喜出发去矿上打工。从那个时候起,他开始在心里绘制一幅用矿脉标记的地图,在其中四处辗转,炸出一条又一条矿道。
书霞种地时翻出来的是钾长石;人行道上铺的是马蹄石;在一个开凿于50年代的岩洞里,他踩着一块松散的页岩,指指洞顶的白色,“看见没有,那里有石膏”,如果遇到流水,日久天长,就会形成钟乳石。他滔滔不绝,痴迷其中。种种万物,都可以换算为石头。
我们去看一座已经停产的钒矿。走着走着,他忽然跳下去踩了踩。山谷里的河床裸露着,露出泛着粉色的大石头,他站在上面,说里面应该有硅,“硅酸盐水泥,硅谷,还有半导体收音机,都是‘硅’。”
收音机是稀罕的,在他小时候,十里八乡只有大伯家有一台,上海无线电四厂生产的凯歌牌,备了两套电池,从早放到晚。后来,孩子出生,他想起世上的好东西,给他取名“凯歌”。如今凯歌也已成人,没有固定工作,有时和陈年喜一起住在县城,好几次,我们透过陈年喜的电话听到他的声音,始终没有真正见上一面。
在区分石头的所有维度里,陈年喜最常提起的是“好不好炸”。从钒矿下来的路上,他发现我们身后的岩石上有一道深深的竖纹,“如果在这个位置爆破,我一天能前进10米。”
在巨岩的裂缝下,他给我们讲了一个叫《哑炮》的故事:工友死在哑炮之下,男人娶了爱慕已久的嫂子,却始终无法逾越心里的坎,因为从始至终,他都知道工作面上有一个哑炮。陈年喜记得矿上的工友争相传阅这篇小说,激烈地讨论其中的伦理,作家虚构的人物,击中了一群人最真的情感。
上:丹凤县城
下:陈年喜手心里的荆棘
五千米的地下寂静无声,一切比黑暗更暗。陈年喜身高一米八几,躬身而行,每一步都走在死亡之上,而人性有时比炸药更加危险。他开始写诗,在炸药箱上写,在床板上写,在地上写。他有话要说。
2010年,陈年喜在爆破中失去了一部分听力。提起金矿,他印象深刻的是它的味道。当钻杆穿过石英石寻找黄金,石头里的硫体发出火药燃烧的香味。钻孔里流出黑色的水,到后来变成晶莹剔透的粉末,“当它爆下来的时候,用手电一照,整个采场都明晃晃的。”
陈年喜失去部分听力的耳朵
2015年,陈年喜接受手术,在颈椎里植入了六块钢钉,几乎花光所有积蓄,从此不能再回到矿洞。又过了五年,尘肺病才正式确诊,但炸裂的岩石,早在1999年就进入了他的身体。
那天离开矿山的路上,他好长一段路都没有开口,盯着路况,目光炯炯。“我是一个很细心的人。”他说。
不管是天生的,还是被地下的凶险所练就,总之,他完整地离开了矿山,何其幸运。
陈年喜小时候的梦想是习武。在和书霞互相借书来读的年少时光里,他点着油灯,在梁羽生和古龙的世界里沉迷。高中离家110多里,他背着一周的馒头和一桶菜,两只脚各绑一个4斤的沙袋,从清晨走到日暮。
后来游历四方,令他记住的人和事,多少有一些江湖儿女的豪情义气。有一年他在宁波打工,没赚到钱,连回家的路费都拿不出来,只好央求大巴司机捎带他和老乡上路。司机问,会什么?他答,会唱戏。几个人荒腔走板地唱了一路,司机手一挥,免了他们的路费。
我们驱车在路上,问他想听点什么,他说,《蓝莲花》。他想回到辽阔和苍茫之中,把去过的所有矿再走一遍,然而身体的情况,实在不允许了。离家时背着行囊,回家时拖着疾病,想要书写故乡峡河,却发现自己与峡河之间也十分生疏。于远于近,都是一个外人。
外界将“矿工诗人”作为一种标签,他不太喜欢,但也不算介意,因为事实本来就是如此,但对于被归类为“素人写作”,他内心存疑,“对于真正的文学来说,每个人都是素人。”
“我在这个世界上的身份非常奇妙,我不属于任何一个群体,不属于作家群体,不属于诗人群体,也不属于家乡那些刀耕火种的的农民群体。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无以形容。”
“那书霞呢?”我们问。
“她是我苍茫人世里面的一盏灯。”
上:陈年喜在河滩边
下:陈年喜与爱人书霞的床铺
他讲起前两年春夏天的时候,两人骑摩托车去刨山,书霞坐在后面抓着他。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有过去的痕迹,她能认出路边的花,“我们小时候见过”,他们是在同一个世界里长大的,峡河也来自这个世界。
陈年喜在网上输入峡河的名字,没有找到值得一提的信息,“峡河无疑是寂寞的”,他写道,“一个人物也没有出过,一场战斗也没有打过”,不知道有几分是在怜惜自己的命运,“人和流水相同处是,都身不由己。”然而,在无休无止的漂泊里,陈年喜感到的那一丝心安,正好就沉入了峡河的流水中。
在室外拍摄,山风湿寒,我们担心他着凉,诱发肺部的问题,他总是说,“没关系,我身体好得很”,一再相劝,终于愿意贴上暖宝宝。第二天,他不再抗拒贴暖宝宝,“这个家伙,要是放在以前,关键的时候能救命。”话题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回到矿上。
上:陈年喜在人工洞边
下:陈年喜躺在露天矿上
在亚洲最大的钼矿边上,他躺到雪地上,感受自己与土地的连结。到底要不要斩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搬回山里住两个月?他想写出更好的作品。有书霞做饭,应该能写一些。或者再劝劝她,一起去搬暖和的南方?肩周炎在雪天变得越发严重,颈椎的老毛病又不允许伏案。一切别无他法。
紧接着,几条催稿信息打断了这一刻,无形的压力从手机里钻出来,悬在300多米的矿坑上方,虎视眈眈。编辑情真意切,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事实上,他一直在思考如何架构一部小说,但始终不够满意。于是现在的问题变成,他被焦虑夺取了注意力,以至于无法写作。
一个阴天,我们站在山腰的公路上眺望丹江,他可以看清江对面山坡上的两团粉色,一丛是野桃花,另一丛是早樱。后来我们下到江底,丹江的那一段很深,河底硕大的石头围出一汪碧绿,他觉得是个投河的好去处。在那棵野桃花下面,他捡到一块绿色的石头,流水冲刷出一圈规整的圆纹,他在圆圈里写了四个字,“这里相认”。
第二天,我们又经过那里,他不再提跳河的事,而是想,如果把三个冲天炮绑在一起扔进去,一定可以炸出许多鱼,“真的。”
离开陈年喜家的路上
在一起走的最后一小段路上,他说,“人的复杂,其实也是某种本真上无奈的旁逸斜出,有些东西不得不为之,有些东西是妥协。”
就像很多年前在潼关,干活的时候,走在路上的时候,工友总会毫无征兆地唱起秦腔,又毫无征兆地结束。当所有人都睡下了,他会骑上摩托车,出去跑几十公里路。
NOWNESS Paper 2025春季刊和你一起重开一局:想飞的女孩们,怎么掌握自己的命运?被遗忘的岛屿,要如何拥有它的第二次机会?为什么食物的腐朽和重生,会成为当下生存的启示?听说昨日的世界,在游戏玩家的要求下被重新复活?我们能化身为老虎吗?我们能成为萨满吗?我们能不断更新版本吗?或许换一种视角,就存在第二种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