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想有一座桥梁,能够联结美术史与考古学这两个姊妹学科。一个世纪以来的中国田野考古发现,为中国美术史的整体叙事框架提供了重构的可能;而美术史更为开放的分析方法,也为考古学注入了新的活力。近年来,这两个学科的交错地带——或称为美术考古学,或称为考古美术史——正在成为一个充满生机的学术生长点。

刘敦愿、杨泓等考古界前辈年轻时皆拥有扎实的绘画功底,精于视觉分析。我年少时也满怀对绘画的热情,成为考古学的学徒,受惠于老一辈学者的熏陶。考古学训练要求研究者以严谨科学的方法发掘和分析物质遗存,美术史则关注其中蕴含的创造力与精神追求。因此,我理想的一种历史写作,是从考古学入手,搭建其骨架,再从美术史着眼,赋予其细节与温度。


《小石匠:云冈的故事》封面

这种学科的交融不仅在理论层面,也体现在实践中。诸多重要遗址已成为多个学科共同开掘的基地。公元5世纪中叶开凿的山西大同云冈石窟,便是国内外学者研究最深入、成果最丰硕的大型石窟群之一。近代以来,云冈汇聚了历史学家、考古学家、美术史家、建筑史学家、艺术家,以及常年从事文物保护的科学家们的多重眼光。不同的视角彼此交锋,拓展了对于云冈的研究。而进一步的深化与突破,又离不开学科间的理解与协作。

每年,我都会带学生到云冈石窟考察。在前往石窟的大巴车上,我便开始讲述梁思成、宿白等前辈对云冈研究的贡献;在石窟现场,我常常叮嘱学生多花些时间,静心凝视一尊造像,启发他们用自己的眼睛发现那蕴藏了千年的美好,倾听古代工匠开山凿石的“叮叮咚咚”。年复一年,我们身边的同行者越来越多,昙曜五窟前,摩肩接踵,联袂成幕。面对这样的场景,我意识到,除了不同学科之间的那座桥梁,还需要有第二座桥梁来联结学术写作与文化遗产的推广普及。而第一座桥梁所强调的跨学科意识和由此养成的思维方式,不仅有助于破除专业壁垒,还可以支持我们尝试面向公众的写作;反过来,公共传播也倒逼我们放下成见和定式,直抵问题的本质。

从2022年开始,我与几位年轻画家合作,聚焦云冈、悬空寺、敦煌、外销瓷等主题,创作一系列儿童绘本,试图将学术的“方言”转化为大众的“普通话”。在《小石匠:云冈的故事》中,我们将考古学分期“转译”为两代石匠的奋斗与成长。凉州来的老石匠是丝绸之路沿线不断变化的艺术风格的化身;小石匠稚嫩的作品正酝酿着石窟艺术的一次历史性转变;与小石匠一起玩耍的鲜卑族小姑娘妙珠身着华丽的丝绸,他们一起看云起雪落,看草长莺飞,从生活中获取新的艺术血液。在故事中,我们改变历史写作的主线,让史书中缺席的小人物,站到了历史的前台。

创作过程中,我与画家朋友一起进行现场调查,仔细研究考古报告中的数据和图纸。所有的转换,都力求建立在扎实的学术基础之上。接下来的几个故事,还讲述了那些无名劳动者的热爱、执着、勇敢、自信、快乐与牺牲。这种“小人物视角”让历史有了温度,也揭示了文化遗产的本质:它们并非天才的灵光乍现,而是无数人辛勤劳作的结晶。

当下,西方博物馆正面临年轻观众流失的困境,中国的“文博热”却持续升温。中国年轻一代对文化遗产的热情,既源于经济发展与文化自信,也暗含对历史滤镜的依赖。美术史与考古学研究正迎来重要机遇,也肩负着重要责任。学术研究需加固第一座桥梁,深化考古学与美术史的融合。搭建第二座桥梁时,既要创新形式,更要深耕内容。让一件三彩俑在手机屏幕上跳舞,只是一种技术和方法,真正的“文物活化”还需要以学术力量支撑,需要综合运用历史学、考古学和美术史的多维视角,挖掘文物承载的人的情感与价值理念,使文化遗产在现代社会中焕发新的生命力。

文/郑岩(作者为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

编辑/李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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