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饭,最重要的是臭味相投

中国饮食自古有“五味”,臭味从不在五味之中,却有着比肩“酸甜苦辣咸”的统治力(现代科学研究,“辣味”不是味觉,而是痛觉)。华夏大地上有无数以臭闻名的美食,吸引了大批忠实的“吃臭”粉丝,其中有极具地域性的“黑暗料理”,也有风靡全国的美食图腾。



△初尝豆汁、臭猪肉汤,让人吃出“痛苦面具”。(图/《舌尖上的中国》、《奇食记》)

从东北的臭大酱到广东的臭屁醋,从兴盛江浙的臭菜到风靡华北的臭腐乳,中国足够大,容得下无数臭气熏天的食物和臭味相投的人。

人们炮制臭味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鲜臭、腌臭、泡臭、腐臭、霉臭、酵臭、酿臭,千般技法将食材中的营养重构,重塑“美食”这一概念。


△中国制臭工艺,分类方法出自要云的《臭食志》,臭鳜鱼腌制时以盐水淋洒鱼身,盐并不浸没鱼身,没有达到腌制的水平,故不是腌臭而是酵臭。(制图/九阳)

古人云:“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上不了台面的臭食,却是无数人的快乐源泉。尤其在宁波、绍兴地区,有“无臭不下饭”的俗谚。洋洋大观的臭食文化从何而来,臭食又为何成为许多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味呢?


△中国吃臭地图,中国臭食洋洋大观,博大精深,有很多没有标明在地图上,欢迎读者朋友在评论区补充。(制图/周晋宇,设计/九阳)


发酵是令食物臭气翻涌最主要的方式。

微生物本是让食材霉变腐败的罪魁祸首,但这次,人类少有地与细菌、真菌结成同盟,让它们在小小的腌菜缸中野蛮生长,构建属于自己的王国。在发酵过程中,微生物释放各种酶,将食材中的蛋白质分解成有鲜味的氨基酸,将淀粉转化为糖类,长链的脂肪被打断、重组,无数风味物质被重新创造出来,赋予食材新奇的风味。


△ “质地酥软,似霉非霉,幽香扑鼻”(摄影/陈梦佳)

江宁波和绍兴是印象中的江南水乡,不过,雅致与婉约只是它的表象,其实它是中国臭食最丰富、嗜好人群最多的地方。当地的臭食集臭之大成,品类繁多、群英荟萃,堪称“臭中之臭”。对外地人来说,这里的臭食也是最难以接受的。


△宁波三臭中的臭苋菜梗和臭冬瓜。(摄影/陈梦佳、兹未)

宁波有著名的“宁波三臭”,臭苋菜梗、臭冬瓜、臭芋艿蕻;绍兴有“蒸双臭”,臭苋菜梗与臭豆腐齐蒸。如果你还觉得不够臭,可以在当地家家户户珍藏十多年的臭卤缸里“淘宝”,你能找到你想要的一切臭味食物:臭腌菜、臭萝卜、臭蒜头、臭南瓜、臭虾蟹、臭咸鱼,足够你细品其滋味。对于宁波、绍兴地区的人来说,“万物皆可臭”。


△ 双臭配小龙虾,这道菜红配绿很养眼,但是味道很刺激,可惜能闻到图片味儿的手机还没发明出来。(摄影/许志伟)

当地人制臭的秘诀全在臭卤缸的卤子里,平日里,豆制品、菜梗、冬瓜、芋艿梗、茭白都可以丢进去,再拿出来时,便成了一道“特色”佳肴。缸中的臭卤子浓缩着岁月的精华,一缸臭卤可以做到几年不换。

不仅如此,制臭的卤子还荟萃天地万物。譬如绍兴的腌臭蛋,泡鸡蛋的臭卤子就是用“春天的茶叶、夏天的石榴皮、秋天的橘子皮和冬天的雪水以及早收的稻草制成。”堪比炮制《红楼梦》中薛宝钗的冷香丸,一缸臭卤也能浸润着中国浪漫。

宁波、绍兴地区的臭食文化为何如此兴盛?长时间潮湿多雨的气候,食物不易储存,容易腐烂变臭。过去贫寒人家没有条件顿顿新鲜蔬菜,人们需要下饭菜,唯以腌菜、臭豆腐为菜,不惧咸臭。


△烂菘菜滚豆腐,新鲜的白菜在数年的发酵过程中化为金汁。(供图/金华微生活)

臭食文化仅次于宁波、绍兴的地区就只能是贵州了。

贵州自古缺盐,当地人只能以酸辣代盐,形成了嗜酸嗜辣的饮食习惯。贵州有句俗语:三天不吃酸,走路打“蹿蹿”。


△虾酸炒肉,在贵州省独山县,虾酸是当地人做菜不可或缺的调味料(摄影/陈伟红)

食物在腌制过程中,酸与臭往往是相继发生的,如果食物过度发酵大概率会变臭。

在贵州雷山县的一些苗寨中,流传着一种散发着销魂气味的发酵汤食——庵汤。当地人将食材收集到一起,放入陶罐中发酵,炮制出臭气熏天的“泔水”,它闻起来臭,吃起来酸爽鲜香。

在缺衣少食的年代,庵汤中的硝酸盐让它成为了一碗补充电解质的救命神汤。所谓“庵汤喝一口,打漂亡人健步走。”数百年来,苗族人的生活都没离开过庵汤,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庵汤。


△如今的凯里庵汤火锅,庵汤做成火锅后,能大大增加食材的滋味。(摄影/张罗)

而在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的一些地方,更是酸味的天下,譬如独山三酸、都匀四酸,都是酸味十足的美食。独山三酸之中,盐酸是甜酸,而臭酸和虾酸则是臭酸。光是那股酸臭味都能吓跑很多游客,但如果压住心中的惊悚,坐下来,尝一口,你就能发现臭酸的独特魅力。

发酵好的臭酸呈墨绿色,质地比较粘稠。烹制时舀一小碗,放入锅中和辣椒一起翻炒,再依次加入肥肠、五花肉,茄子、豆腐同煮,不一会便香味四溢。


△虾酸(左)、臭酸(右)。(摄影/陈伟红)

虾酸是用小河虾入坛发酵成酱,是当地人餐桌上必不可少的调味品。不论是虾酸牛肉、虾酸排骨,还是臭酸牛肉、臭酸肥肠,那臭味的背后是一股充盈口腔的奇香,将香与臭两个世界融合在一起,颇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境界。

三酸对贵州独山人来说就是平平无奇的调味料,当臭得吓人的酱料,拥抱食材,在烈火烹油中反复淬炼后,臭气便烟消云散,大浪淘沙,只剩下厚重而奇异的馨香,那是当地人视若珍宝的味觉回忆,唯有此味,方能书写“地道”二字。


△只要能挨过第一口,你就会爱上贵州三酸。(摄影/陈伟红)


发酵和腐败都可以将食物中的蛋白转化为鲜味氨基酸,人类对鲜味总是穷追不舍、爱得疯狂,臭味算什么,云南人还顶着菌子的毒,也要吃一口鲜呢!

富含植物蛋白的豆制品容易发臭,制霸国人餐桌的豆子,在臭食界也是大佬的存在,什么臭豆腐、臭干子、臭豆豉、臭大酱、臭豆渣、臭豆腐乳等,应有尽有。


△发如雪的毛豆腐,白色的毛发是茂盛的霉菌。(摄影/方托马斯)

在北京,有一种话题度很高的小吃,它能打开北京大爷大妈的话匣子,是测试地道北京人的试金石——豆汁,啊不对,是“豆汁儿”。平平无奇的饮料,总能让人自觉地站成两派,爱憎分明。

豆汁儿并不神秘,原料是普普通通的绿豆,分离出淀粉后发酵、熬煮。百年前,豆汁儿就属于平民百姓的地道小吃。



△豆汁儿发酵和豆汁儿,乾隆十八年,豆汁儿选入御膳房,自此成为宫廷饮品。(图/《舌尖上的中国》)


吃货文学家汪曾祺曾说过:“不喝豆汁儿,不算到过北京。”这句话让豆汁儿成为无数向往北京的外地人心中的白月光,但真来了北京,豆汁儿还没端上来,一进店里,那股馊臭的味道,就让人打退堂鼓。第一次喝豆汁儿,能把所有人喝出痛苦面具。

豆汁儿臭得出彩,酸得离奇,它很馊,却馊得很柔和。如果配上咸菜和焦圈,酸、馊、咸的味道混合,就能从嘴巴里咂出一股子鲜味,豆汁儿的后调是一股属于豆子的清香,它是豆科植物散发的醛酮类风味物质,萦绕在唇齿之间,回味无穷。


△豆汁、焦圈加咸菜,北京早餐三巨头。(摄影/张旭鸿)

只有“地道”的北京人,才能抿出豆汁儿的滋味。

绿豆制臭颇有些冷门,在臭食世界中,黄豆才是应用广泛的制臭食材。最经典的便是遍布全国的臭豆腐。尤其是长沙臭豆腐,火出圈了,人们第一次吃长沙臭豆腐,很大概率不在长沙。

臭豆腐界有黑白双煞,长沙臭豆腐VS绍兴臭豆腐。前者颜色漆黑如墨,后者色泽金黄。绍兴臭豆腐用的是绿卤水,像极了巫婆的汤,那是以苋菜梗为原料,发酵浸泡出的臭豆腐。

长沙臭豆腐用豆豉、纯碱、青矾、香菇、冬笋、盐等制成的卤水浸泡,经过炸制,形成特有的黑色外观和浓郁风味。


△浸润臭卤的臭豆腐吗,油炸之后就只有香气了。(摄影/文林)

卤水发酵依然是制作臭豆腐的必备技术,还有一种发酵方法——霉菌发酵。霉菌不都是坏菌,曲霉和毛霉能分泌出各种酶,促使豆腐中的蛋白质分解成氨基酸,软熟成膏、细腻丰腴,制成更适合中国宝宝体质的“蓝纹奶酪”。

对于熟悉徽州菜的人来说,毛豆腐的大名几乎是如雷贯耳。细密长毛,如霜如雪,煎炸后返璞归真,蘸上辣椒酱再入口,外皮金黄微皱,内里咸鲜细腻。


△煎毛豆腐。(摄影/方托马斯)


豆子在研磨后会剩下很多豆渣,这些废料以前是牲畜的饲料,现在同样是美味,发酵让豆渣化腐朽为神奇。

湖北的霉豆渣,貌不惊人,甚至有些丑,却是传统名吃。不论是和着蒜苗或白菜薹煎炒,还是和腊肉、黄骨鱼一起煲制,都能烹出一份咸鲜微辣,湿冷的寒冬里也能吃得人通身发汗、无比舒爽。

南北通吃的臭腐乳,是在后期发酵过程中以低浓度盐水为汤料发酵制成,呈青豆色,因此又名青方、青腐乳。臭豆腐有一股硫化物的香气,臭气之下是细软的口感和鲜香的滋味,炸馒头片配青色腐乳,堪称北京一绝。筷子头一蘸,佐粥配小菜,一罐青灰色的青方,堪称北方下饭之王。


△王致和臭豆腐抹炸馒头片,北京人都爱吃。(摄影/深圳吃货小分队)

在盛产黄豆的东北地区,也有一样统一东三省的臭食——臭大酱,在东北,它是日常饮食中不可或缺的主角。

大酱是由纯粹的东北大豆发酵酿成的。制作大酱的工艺并不复杂,先把黄豆烀熟了,然后制成坯状,俗称“酱块子”。

把砖头一样的酱块子放在阴凉处,默默发酵数月之久。发酵要秋冬两季完成。

春天,人们把发酵的酱块子捣碎放进一个大缸里,再放水放盐,继续发酵。过些时日打开,用一个木棒前加一个或圆或方的头,也叫“酱扒子”,用它上下捶捣缸里的混合物。随着时间的推移,酱坯逐渐变成香味浓重的东北大酱。


△东北大酱,很多人觉得大酱不臭,这一点见仁见智吧。(摄影/苏云鹏)

东北人吃臭大酱,最主要的吃法是蘸酱菜。只要是菜,就能生着蘸酱吃。吃蘸酱菜,一般要准备两碗酱,一碗是鸡蛋酱,一碗是辣椒酱,都是臭大酱。吃时,各人按喜好,想蘸哪个蘸哪个。

臭大酱的吃法远不止蘸酱菜,撑死老爷子的鲶鱼炖茄子、炖豆腐、炖大鹅,大部分炖菜都能用上大酱。这是东北人内心最初的味道。


有一类臭食,并非人工所为,而是出于天然,这类臭食可称为天然之臭。

最著名的天然之臭莫过于风靡云贵川渝地区的折耳根(鱼腥草),折耳根主要生长在中国长江流域以南的湿地、沟边或阴湿的地方。


△西南地区蘸料的黄金搭档,折耳根。(摄影/陈伟红)

一定有人觉得它不臭,但是它确实含有臭味,一股“强烈的生鱼腥味”。爱吃之人从未觉其腥,只觉其鲜,去油解腻,满口清爽。

将折耳根的根茎折成寸把长的小段,以盐巴、辣子油、酱油拌匀,就是凉拌折耳根,放入口中咀嚼,齿尖异香袅袅。在云南贵州,折耳根是打蘸水必不可少的蘸料之一,在当地人看来,这才是真正的美食韵味。

除了鱼腥草,还有一种植物,客家人的最爱——败酱草,它闻着臭,吃着微苦。客家人给这种臭草另外取了一个很雅致的名字——“苦斋”。

华南地区的人喜欢鸡屎藤,人们常用它煲汤,如鸡屎藤煲老鸭、鸡屎藤煲排骨等。


△鸡屎藤糖水。(摄影/深圳吃货小分队)

到了海南,鸡屎藤吃起来花样更多,椰汁鸡屎藤、糖水鸡屎藤、鸡屎藤汤圆、鸡屎藤粑仔等等。

鲜臭,不仅有菜,还有水果。人们最熟悉的莫过于榴莲。中国各大菜系中,粤菜和潮菜在南洋风的影响下多以榴莲入菜,榴莲做点心。

天然之臭,除了植物,还有昆虫。一种是广西、贵州人喜爱的臭鳖虫,一种是广东人喜爱的龙虱。臭鳖虫就是椿象,它随身携带臭气熏天的生化武器,受惊吓时释放一种奇臭的味道,经久不散。也正因为如此,民间也会将椿象称为臭板虫、放屁虫或者臭大姐。

人们将臭鳖虫在锅里煸干水分,用猪油炒熟,就是一盘香气扑鼻的下酒菜。

同样,形似蟑螂的龙虱也是广东人的下酒菜,虫体有一股淡淡的骚臭味。水里捞出,开水烫过,煎炒烹炸蒸煮,任君所好。最好的便是椒盐龙虱,肉质细腻,外壳香脆,鲜美滋味,堪比虾蟹。


△油炸金边龙虱,嘎嘣脆。(摄影/李志钊)

人生百味,臭亦是其中一种,香与臭交织的烹饪之法,看似危险,实则精妙。当嗅觉神经捕获臭味分子,味蕾与鲜香亲密接触,味觉与嗅觉相互矛盾,彼此衬托,为感官设下“迷魂阵法”,令食物的鲜味更甚,香味更重。

臭食的发明始终绕不开一个穷字,在青黄不接的岁月里,发酵食物的独特臭气,实则是应对食物匮乏的生存智慧。那些带着臭味的食物,不仅是人们曾经苦中作乐的生活雅趣,也是故乡对远方游子的声声呼唤。唯有浸润过故土烟火的人,体验过生活苦乐的人,方能理解臭中翻涌着的是中国人最淳朴的生活哲学——“活着”。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