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挑着两筐沉甸甸的甜瓜,汗水顺着晒得黝黑的脖颈往下淌。今年雨水足,瓜长得格外好,他特意把最大最甜的留出来,指望着能卖个好价钱。三年来,每到瓜熟蒂落时,他总要往城里跑十几趟,明面上是卖瓜,暗地里却是在寻人。


"陈瓜农,这边!"醉仙楼的小二在街对面招手,"我们掌柜的说要二十个上好甜瓜,今晚知府大人设宴用。"

陈三应了一声,正要过街,忽然被个穿绸衫的瘦高个拦住。"这位大哥,听说你的瓜是十里八乡最甜的?我们醉月楼新开张,也想要些。"

听到"醉月楼"三字,陈三心里咯噔一下。那是城西新开的青楼,据说里头的姑娘个个天仙似的。他本不想与这种地方有瓜葛,可转念一想,青楼人来人往,说不定能打听到柳娘的消息。

"成,我送完醉仙楼的就给您送去。"陈三点头哈腰,眼角余光却瞥见瘦高个腰间挂着块翠绿的玉佩——那雕工他认得,正是柳娘最拿手的双鱼戏水纹。

三年前那个夏夜,柳娘说要去城里给绣庄送新花样,从此再没回来。陈三找遍了城里所有绣庄,都说没见过他妻子。只有城西卖豆腐的老王说,那晚好像看见个穿柳色衫子的女子被几个大汉架上了马车。

醉月楼比陈三想象的还要奢华。朱漆大门上鎏金铜钉闪闪发亮,两个彪形大汉守在门口,见他挑着瓜担过来,嫌弃地挥挥手:"送货的走侧门!"

后院厨房里,管事婆子挨个敲了敲陈三送来的瓜,满意地点头:"倒是实在货。"正要付钱,忽听前院一阵骚动,丫鬟们叽叽喳喳:"月仙姑娘又要献艺了!"

"月仙"二字像根针扎进陈三心里。柳娘本名柳青儿,因生在三月,小名就叫"月儿"。他鬼使神差地摸出几个铜钱塞给烧火的小丫头:"能带我去前头开开眼不?"

小丫头引着他穿过回廊,躲在屏风后偷看。只见大厅中央高台上,一个轻纱蒙面的女子正在抚琴。那手指纤长白皙,弹到《汉宫秋月》时,无名指微微上翘——正是柳娘的习惯!

陈三死死捂住嘴才没喊出声。曲终人散时,他混在人群中往前挤,不小心撞翻了茶盏。"月仙"闻声回头,四目相对的刹那,陈三清楚地看见她瞳孔骤缩。可那女子很快恢复如常,轻移莲步从他身边走过,袖中飘落一方丝帕。

回到厨房后,陈三借口解手,躲在柴房抖开丝帕。上面用眉笔写了小字:"三更后院角门,勿相认。"那字迹歪歪扭扭,可"勿"字最后一笔总是习惯性上挑,不是柳娘又是谁?

当夜,陈三蹲在醉月楼后巷的槐树上,等到打更的过去,果然看见角门开了条缝。他猫腰溜进去,被一只冰凉的手拽到假山后。

"你怎么找来的?"柳娘——现在该叫月仙了——声音发抖,"快走!这地方吃人不吐骨头!"月光下,陈三这才看清她脖颈上的淤青和手腕的勒痕。

原来三年前柳娘送绣品时,被醉月楼的前身"红袖招"的人盯上。他们绑了她要卖入青楼,谁知半路遇上劫匪,人贩子死了两个,柳娘趁乱逃进山里,却被猎户所救。那猎户实是醉月楼老板的眼线,转手又把她卖了进来。


"我试过逃跑三次,"柳娘咬着嘴唇,"最后一次被抓回来,他们当着我面打断了个小丫头的腿..."她突然抓住陈三的手,"但这儿不对劲!姑娘们大多是被拐来的,每隔半月就有新人来旧人失踪。我在账房帮忙,发现..."

话没说完,远处传来脚步声。柳娘猛地推开陈三:"每月初五送瓜来!记住,千万别相认!"她塞给他一个小布包,转眼消失在回廊尽头。

陈三回家后,在油灯下抖开布包——里头是几缕不同颜色的头发,每缕都系着纸条:"金陵李翠儿,十四岁","临漳李王氏,三十一岁"...最新的一张写着:"昨夜西厢房又抬出去两个,说是病死的,可我亲眼看见赵知府的家丁来过。"

第二天,陈三挑着瓜走街串巷,特意绕到衙门后墙。几个差役正在喝酒,就听一个说:"...赵大人这回寿宴,醉月楼要献十二个处子,听说都是从北边新弄来的..."

七月初五,陈三照例去醉月楼送瓜。管事婆子突然说:"月仙姑娘指名要你送几个瓜去她房里。"陈三心头狂跳,跟着丫鬟上了三楼。

柳娘正对镜梳妆,见人来了,挥手让丫鬟退下。门刚关上,她就扑进陈三怀里,眼泪打湿了他前襟:"他们要送我上京!赵知府要把我送给什么大人物当玩物..."她从妆奁底层摸出本小册子,"这是我偷抄的账本,上面有买卖女子的记录,还有赵知府收钱的签字。"

陈三翻开账本,突然瞪大眼睛——其中一页记载着"七月初三,收柳氏女一名,年二十二,系前青州知府柳明远之女,特价白银千两,送京中刘公公。"备注里赫然写着:"此女家藏《河防要览》,得之可获万金。"

"你...你是柳知府的女儿?"陈三结结巴巴地问。柳娘泪如雨下:"那年我十岁,爹爹因揭发河工贪污被陷害。乳母带我逃出来,隐姓埋名...没想到他们还在找那本书..."

正说着,门外传来杂沓脚步声。柳娘迅速把账本塞进瓜筐,推着陈三往窗口走:"从这儿顺葡萄架下去!赵知府今日要来,发现你就没命了!"陈三刚要翻窗,房门就被踹开。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带着四个打手冲进来:"好啊,奸夫淫妇!"

混乱中,陈三被按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柳娘被拽着头发拖走。那壮汉——后来知道是赵知府的师爷——翻出账本,狞笑道:"正愁找不到这罪证呢!"说着抽出匕首...

陈三再醒来时,躺在乱葬岗的死人堆里。他胸前伤口还在渗血,却奇迹般避开了要害。爬了半夜才遇到个拾荒的老汉,把他背回了家。

养伤的半个月里,陈三从拾荒老汉那儿打听到,赵知府三日后要办五十大寿,醉月楼全体姑娘都要去献艺。他咬着牙爬起来,用柳娘藏在灶台下的私房钱买了套体面衣裳。

寿宴那日,陈三混在贺喜的人群里进了知府衙门。酒过三巡,果然见醉月楼的姑娘们鱼贯而入。柳娘走在最后,面色苍白如纸,怀里却紧紧抱着个包袱。

当舞乐达到高潮时,柳娘突然冲向主座,抖开包袱——是本蓝皮旧书!"赵德昌!你还认得这个吗?"她声音尖利得刺耳,"当年你为夺《河防要览》陷害我父,如今又勾结青楼拐卖民女..."

赵知府脸色大变,拍案而起:"哪来的疯妇!来人——"话音未落,屏风后转出个青袍男子:"赵大人,别来无恙啊?"满堂宾客哗然——竟是微服私访的钦差大臣杜玉堂!

原来杜大人早接到密报,说青州有官员勾结青楼贩卖人口。他暗中查访多日,正苦于没有实证,没想到柳娘会当堂揭发。更巧的是,杜大人竟是柳明远的同窗,一眼认出《河防要览》上的笔迹。

"此书乃柳兄毕生心血,记载黄河各段堤防要害。"杜钦差举起书,翻到扉页,"诸君请看,柳兄早有预见——'若有人贪墨河工银两,以次充好,则此处三五年内必溃堤'!去年决口的李家渡,可不就在这一页?"

赵知府面如死灰,突然夺路而逃。混乱中,陈三看见柳娘被挤倒在地,他拼命冲过去护住她,自己却挨了衙役好几棍。

三个月后,菜市口刑场上,赵知府和醉月楼老板的人头落地。陈三牵着柳娘的手站在人群里,听身旁的老者感叹:"听说那柳小姐把家产都捐出来安置被拐女子,自己跟丈夫回乡下种瓜去了。"


秋风送爽时,陈三的瓜田旁新起了三间瓦房。柳娘——现在该叫回本名柳青了——正在院里教几个无家可归的女子绣花。陈三挑着水桶路过,听见她们唱新编的小曲:"...甜瓜苦藤根连根,患难夫妻心连心..."

夕阳西下,炊烟袅袅。谁也不知道,那本真正的《河防要览》其实就藏在陈家灶台的砖缝里。柳青说,等来年开春,要请杜大人拿去刊印成册,这才是对父亲最好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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