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碑上结着冰凌,月光在钢枪的准星上凝成霜花。我把冻僵的手指贴近心口,隔着三层棉衣触到母亲缝的平安符,布面竟还留着成都平原的体温。忽然听见风里有金属撞击声,转头望见三十七号界桩的暗影里,站着十八岁那年的自己。
那是1997年霜降,火车轮轨碾碎巴山夜雨。母亲在成都站追着绿皮车厢奔跑,手里挥舞的蓝印花手帕渐渐洇成天边的云朵。穿越二郎山隧道时,整列车厢突然被阳光撞得摇晃——唐古拉山脉的雪峰刺破云层,像列队的银甲武士将我们迎上高原。同座的老兵掏出泛黄的笔记本,在"海拔5231米"的数字旁画了朵雪莲。
"记住,这里的氧气含量只有平原的48%。"班长说这话时,正带我们攀越查果拉哨所的千级冰阶。稀薄的空气把呼吸撕成棉絮,军靴碾过永冻层的声音像是大地的心跳。新兵第一次巡逻,我在界河边踩碎冰面,班长拽住武装带的手暴起青筋,藏族向导扎西脱下羊皮袄就往冰窟窿里铺。那天夜里发烧,卫生员用罐头盒熬红景天,听见炊事班长在帐篷外低声骂:"龟儿子高原,欺负新兵算什么本事!"
1999年除夕,暴风雪掐断了哨所的电线。我们在-40℃的黑暗里围着罐头蜡烛守岁,忽然听见马嘶穿透风雪。扎西老爹顶着满头冰碴闯进来,羊皮袍子里裹着冒热气的酥油茶,腰间经筒上的绿松石叮当作响。"金珠玛米(解放军)不过年,雪山也要掉眼泪哩!"老人用生硬的汉语念叨,却不知自己的眉梢早已结满冰凌。
界河岸的乱石滩上,有株野生的雪莲年年开花。那是王成林排长用二十九岁的青春换来的春天。千禧年寒潮突袭,他替高烧的战士站凌晨岗,化作冰雕时还保持着持枪的姿势。下葬那日,全连在冻土上洒了青稞酒,扎西老爹摇着转经筒唱了整夜的《格萨尔王》。来年开春,坟茔四周突然绽开淡蓝的花苞,像极了排长作训服上洗褪色的领章。
最揪心是2003年撤防。扎西家的卓玛姑娘追着军车跑了三里地,怀里抱着连夜打的酥油饼。车过班公湖时,我打开层层包裹的牛皮纸,发现饼面上用胡麻籽拼着歪扭的汉字:"金珠玛米,春天回来"。湖面碎冰撞出清越的声响,恍惚是连队晚点名时此起彼伏的"到"。
去年秋天回高原,在烈士陵园遇见扎西老爹。老人背已佝偻,转经筒却擦得锃亮,正对着王排长的墓碑比划:"金珠玛米,海拔又高了哩。"原来他每年清明都来添土,说是怕排长躺着望不见国境线。斜阳把老人和墓碑的影子拉得很长,最终在"祖国"二字上融为一体。
昨夜梦见自己变成界河边的红柳,根系在永冻层下静静生长。年轮里嵌着查果拉的星光,叶脉中流淌着狮泉河的水声。巡逻队经过时,年轻士兵抚摸着我皴裂的树皮:"班长,这棵树好像戴着军帽的形状。"忽然有藏铃羊从云中跑来,犄角上挂着的,分明是连队当年遗失在雪窝里的军用水壶。
今晨擦拭"高原戍边纪念章",铜质五角星里突然滚出水珠。或许是被帕米尔的风沙磨蚀了漆面,又或许,是雪山在勋章里封存了太多眼睛的雨季。妻子总说我睡梦中常喊"换哨了",而女儿在作文里写:"爸爸的皱纹里住着青藏线的风"。
若真有来世,请让我再站一次凌晨两点的雪哨,看月光如何把钢枪浇铸成银色的界桩。当启明星跃上山巅时,我会对着苍穹行最后一个军礼,让风把掌心的温度带给所有正在巡逻的"我"。那时漫山格桑花都会昂起头,朝着东方喊出地动山摇的"到"!
(经历如有雷同,实属巧合,请勿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