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在宋代以前,虽然中国人经常抱怨“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事实是确实贵族“有种”。高门大户往往能传递几百年,底层百姓也永远安于被剥削的命运。除了起兵造反,或者疆场立功,一个人很难突破玻璃天花板,从底层社会爬到上层社会。直至唐朝,门阀观念的影响仍然十分严重。而到了宋代,这一切变了。“贫富无定势”“富儿更替做”。下层社会中的人也可以通过个人奋斗,在短时期内改变自己的命运,即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火箭式升入最高层,“骤得富贵”。
本文转自作者知乎,原题为《平民社会的崛起》
1
宋朝以前的中国和宋朝以后的中国有个很大不同,那就是从“贵族—士族”社会,变成了平民社会。
在宋代以前,虽然中国人经常抱怨“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事实是确实贵族“有种”。高门大户往往能传递几百年,底层百姓也永远安于被剥削的命运。除了起兵造反,或者疆场立功,一个人很难突破玻璃天花板,从底层社会爬到上层社会。
直至唐朝,门阀观念的影响仍然十分严重。而到了宋代,这一切变了。“贫富无定势”“富儿更替做”(宋代谚语)。下层社会中的人也可以通过个人奋斗,在短时期内改变自己的命运,即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火箭式升入最高层,“骤得富贵”。
富家大族的传递因此变得极为困难,更为常见的情况是“富不过三代”“朝廷无世臣,无百年之家”。阶层之间不再有明显界限。郑樵说:“自五季以来,取士不问家世,婚姻不问阀阅,故其书散佚而其学不传。”(《通志·氏族略》)下层文化和上层文化开始融合,开创了中国文化的新境界。
黄巢起义
这一切发生的第一个原因,是从中唐到五代一百多年的战乱,战乱使得整个社会天翻地覆,那些从汉代传到唐代的相沿几百年的世家大族在这个空前的乱世中,终于被毁灭了。特别是五代的极度混乱,如同一个炒锅一样,将社会各个阶层颠簸出原来的轨道,上下颠倒,贫富易位。无数个积累了几百年建起的藏书楼被一把火烧掉,相守了无数世代的大家族分崩离析,原来养尊处优的士族们或死或逃或成为乞丐奴仆,士族阶层连同他们创造的士族文化在整体上被毁灭了,社会成了一锅原子粥。
第二个更主要的原因,就是科举制的成熟。
隋炀帝创建进士科,标志着门阀士族制度的瓦解。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科举发明于隋,实行于唐,但科举在隋唐两代都没能成为入仕的最主要途径。隋唐为了保证当朝权贵和高官子弟的特权而创立了门荫制度,就是说高官和贵族及五品以上官员的子孙,都可以根据他们父祖的身份,直接授以不同的品阶。况且隋唐两代教育并不普及,只有上层社会才能获得较好的教育环境,因此中举者基本上也都是士族。因此,唐代基本上还是一个半世袭的士族社会。
而到了宋代,科举制才真正成为入仕的最主要渠道。宋朝皇帝们的制度设计,是使全社会通过文字而不是刀枪进行竞争。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将其他功名利禄之途关闭,只留下科举这一扇门。赵匡胤和他的弟弟对科举制度进行了全方位的升级。他们不仅废除了唐代由当朝显贵公荐举人的惯例,而且打破了唐代科举考试的门第限制,让所有人都能走进考场。在宋代,只要不是残疾之人,皆可应举,甚至以屠牛为业者,也能赴试。对于那些拿不起路费的穷人家孩子,国家还给他们应试补贴,“自初起程以至还乡费皆公家”。(王栐《燕翼诒谋录》卷一)因此宋代科举录取人数大大增长。唐代进士平均每年录取不过二三十人,宋代翻了十倍,平均每年二百多人。太宗在位二十一年,由科举为官者近万人。仁宗在位四十一年,仅进士出身的官员就有四千五百一十七人。可以说,宋代政府是一个权力开放型的政府,每个智力正常的男人都有可能通过笔头子为自己博取一个官位。
在唐代称一时名宰者的二十三人,绝大多数出身士族。而北宋的七十一名宰相中,除赵普等四人为开国功臣任宰相外,只有三人不由科举而任宰相,其他六十四名均为进士或制科出身。所以宋人不再喜欢象征贵族的牡丹,而是欣赏起代表平民的朴实的枣花。王溥的《咏牡丹》诗,词句浅白而寓意鲜明:“枣花至小能成实,桑叶虽柔解吐丝。堪笑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
历史学家大多承认,从唐到宋,是中国历史的一次极为重要的转折,其重要程度,可以与从战国到秦朝的更迭相比。
钱穆先生说:“论中国古今社会之变,最要在宋代。宋以前,大体可称为古代中国,宋以后,乃为后代中国。秦前,乃封建贵族社会。东汉以下,士族门第兴起。魏晋南北朝迄于隋唐,皆属门第社会,可称为是古代变相的贵族社会。宋以下,始是纯粹的平民社会。除却蒙古满洲异族入主,为特权阶级外,其升入政治上层者,皆由白衣秀才平地拔起,更无古代封建贵族及此后门第传统之遗存。故就宋代言之,政治经济,社会人生,较之前代,莫不有变。”
孙国栋在《唐宋之际社会门第之消融》一文中说:“唐代以名族贵胄为政治、社会之中坚;五代以由军校出身之寒人为中坚;北宋则以由科举上进之寒人为中坚。所以唐宋之际,实贵胄与寒人之一转换过程,亦阶级消融之一过程。深言之,实社会组织之一转换过程也。”
平民社会在政治结构上的主要特点是皇权独尊。到了宋代,政治权力全归天子所有,不再有可与政府相抗衡的庞大家族,君主独裁统治正式开始。因为不再有贵族和皇帝相抗衡,所以赵匡胤才可能随心所欲地对传统政治制度进行大幅度修改,以进一步强化皇权。北宋皇权之重导致了中唐之后难得的政治稳定,一百六十多年中不但不再有贵族与之相抗衡,也不再有权臣、外戚、宦官的威胁。即使在仁、哲、徽三帝前期母后掌权的情况下,外戚也未能把持朝政。
2
如果在中国历史上选择一个朝代穿越回去生活,那我们显然应该明智地选择宋朝,而不是名声更为显赫的唐朝。
唐代的长安和宋代的汴梁,生活的方便程度不可同日而语。
如果穿越回大唐长安,你会惊讶地发现,号称“开放”的唐朝,城市生活居然是高度封闭的。不光是长安被一圈高大的城墙环绕,长安城内还分成了一百多个封闭的小城:唐代实行里坊制,城里被划成一百多个里坊,每个一里以上见方的街区都用高大的夯土坊墙围起来,如同一个小城,只在四方开四个门,居民想要上街,必须经由四门。因此如果你穿越回唐代,骑马走在长安大街上,如同李白那样,“车傍侧挂一壶酒”,“醉坐雕鞍歌《落梅》”时,你实际上只能看到一堵堵高大的坊墙,看不到什么灯红酒绿、万户千家。这就是所谓“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为什么要这样呢?这是为了便于管理,使“逋亡奸伪无所容足”。
当然,这不是唐代的独创,而是继承。里或坊至迟汉代即已出现,汉长安城中就有一百六十个“闾里”。现存有关里坊具体制度的记载,最早为北魏宣武帝景明二年“筑京师三百二十三坊,四旬而罢” (《魏书·世宗纪》),目的是“虽有暂劳,奸盗永止”。虽然给市民生活带来了很多不便,但是确实有利于国家控制治安。
基于同样的理由,长安城内绝大多数地方不许开设商店。整个巨大的城市之内只有两个市场:国家批准的东西二市。和里坊一样,这两个市场周围同样由四米厚的高墙环绕,四向开四门。所以在唐代生活是很不方便的。炒个菜炒到一半,发现没酱油了,你没有选择,只能到东西两市去买。我们随便选一个地点,比如你住在长安城内偏南的丰安坊十字街附近,那么距离最近的是西市,你需要沿十字街从丰安坊西门进入大街,走过五条横街后左转入延康坊和光德坊之间的街道,从西市的东南门进入,要走上整整六里地,来回就是十二里。
而且两市不是全天营业,而是每天中午才开市。每天中午时分,两市各击鼓三百下,各家店铺开始营业。而太阳落山前七刻,两市敲锣三百下,店铺必须关门,顾客必须回家。所以《卖炭翁》中才说:“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为什么太阳已经很高,还在市场外面待着不进市场呢?因为还没到中午,没有开门。
当然,这也不是唐代的独创。汉代长安城市内的交易就必须在东西市内进行,且设有“司市”。
为了便于控制,唐代还实行夜禁,也就是宵禁制度。今天的宵禁制度一般在战争状态、全国紧急状态或者戒严时期使用。而在唐代,每天都是如此。每天黄昏,街鼓响起,每个里坊的四门都要关起,禁止人们出入。“六街鼓绝行人歇,九衢茫茫空有月”。长安各条大街上人声绝迹,直到第二天黎明,坊门才可打开。夜禁期间,城中禁军整夜在城内巡逻,捉拿违犯夜禁的人。要是天已经晚了你还没赶回家怎么办呢?只能随便找个犄角旮旯蹲一宿。如《太平广记》中有一段描写:“唐天宝十二载冬,有司戈张无是居在布政坊。因行街中,夜鼓绝门闭,遂趋桥下而蜷。”只能跑到桥下面睡一夜。唐传奇《任氏传》写男主角郑生天将晓时辞别任氏后,“既行,及里门,门扃未发。门旁有胡人鬻饼之舍,方张灯炽炉。郑子憩其帘下,坐以候鼓”。
夜禁制度在中国也是源远流长,《周礼》中即已有记载。《周礼·秋官司寇》列“司寤氏”一职:“掌夜时,以星分夜,以诏夜士夜禁,御晨行者,禁宵行者、夜游者。”专门负责夜禁事宜。
由此可见,从上古到中古,中国社会的方方面面一直是由国家严格控制的,即使是最开明的唐代也是如此。然而由唐到宋,国家对民众生活的控制显著松弛,宋太祖于乾德三年颁布诏令废除夜禁,《东京梦华录》中记录的北宋末期的东京,夜市繁盛。州桥夜市“直至三更”,马行街“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
里坊制也名存实亡。宋代虽然仍有坊的名称,但已没有坊墙,坊只是一个管理单位而已。后世的牌坊是里坊制的一种遗迹,代表原来的坊门。
宋代城镇里面基本可以随处开设商铺,商店多沿街道水道自然设置,铺面向着大街,因此出现了现代意义上的商业街,小商贩也可在各处沿门叫卖,城市景观较以前大变。《清明上河图》就是里坊制消亡以后城市面貌的反映。
正如这些现象所显示的,从唐到宋,中国社会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进步:由等级森严、阶层固化的不自由的社会,向一个更自由、更平等因而也更合理的社会转变。
3
平民社会的另一个特点,是更多的智力资源被激活,社会变得更平等、更合理也更有效率,因此迸发出来的活力是以前的时代不可比拟的。
科举变成了选拔人才的独木桥,这一政策使宋朝人比以往任何时代都重视读书。宋朝儿童启蒙读的《神童诗》,一开头就是“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因此,宋朝的识字率、教育普及率大为提高。
深厚的文化基础、安定的环境、优厚的待遇,使宋代成为一个文化异常发达的文质彬彬的朝代。明代著名文学家宋濂说:“自秦以下,文莫盛于宋。”(《太史苏平仲文集序》)“唐宋八大家”,宋居其六。《全宋诗》的作者近万人,是《全唐诗》的四倍。宋词更是宋代文学最辉煌的代表,苏轼、辛弃疾、姜夔等词人成为后世不可能超越的顶峰。宋代的哲学、绘画、雕塑、瓷器等,在文化上也都达到了空前绝后的高峰。
宋代文化与以前历代最大的不同,是雅文化从俗文化中汲取了大量营养,中国文化头一次出现大众化和世俗化倾向。随着科举的普及和文化的繁荣,上层文化扩展到全社会,宋代平民百姓比其他朝代的人更为彬彬有礼,连市井小贩说起话来,都带着几丝文绉绉。与此同时,随着底层成员通过科举不断涌入上层社会,富于生活气息的底层文化与高雅的上层文化也开始大面积交融。在宋代以前,中国文学一直用典雅的文言文进行创作,宋代则开了以口语化的民间语言进行文学创作的先河。小说、评书、戏剧等俗文化在有宋一代蓬勃发展。宋代雅文化从俗文化中获得大量灵感。比如苏东坡就非常善于运用街谈市语:“如街谈巷说,鄙俚之言,一经坡手,似神仙点瓦砾为黄金,自有妙处。”市民文化的活泼自然激活了一定程度上已经僵化的雅文化,使宋代的上层文化富于生活性、感染力。宋代书法从以前庄严刻板的碑书变为更自然洒脱的帖书,士大夫绘画首次出现了百姓的货摊、城中的店铺、市民的生活,比如李嵩的《货郎担图》、王居正的《纺车图》以及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等。宋词更是将士大夫语言和民间语言融合起来,柳永等人的词受到上下层社会的共同欢迎,以至“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
清明上河图
因此宋代的市井文化悄然崛起。穿越回宋代,你可以在瓦市勾栏中听评书、看杂技,在州桥夜市煎茶斗浆,在相国寺内品果博鱼……以今天中国人的文化水平,欣赏汉唐大赋之类的贵族文化无疑有些吃力,但如果穿越回宋代,就可以找到种种平民化的文化享受。
从秦汉到唐宋,中国文明一直在进行自我调适,特别是从唐到宋,中国社会出现了一个飞跃式的进步:这就是学界常说的“唐宋变革”。许多学者都说,宋朝是一个伟大的时代,比唐代还伟大。陈寅恪先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金明馆丛稿二编》)李约瑟博士说,宋代是中国“自然科学的黄金时代”。(《中国科学技术史》)确实,从许多数字指标看,在唐代臂膀上建立起来的宋代,许多方面远远超越了唐代。唐朝中国人口最多时才五千多万,而宋朝人口超过一亿。“四大发明”中有三项——活字印刷、指南针和火药出现在宋朝。有学者认为宋仁宗时期,宋王朝的GDP占当时全世界GDP的65%。综合各个角度,宋朝在历代王朝中确实是经济最发达、文化最繁荣、人民生活水平最高的繁荣鼎盛朝代。
3
当然,宋代之所以能取得以上成就,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主要因素是统治者的开明。提出著名的“唐宋变革论”的内藤湖南说:“君主在中世虽然居于代表贵族的位置,但到了近世,贵族没落,君主再不是贵族团体的私有物,他直接面对全体臣民,是他们的公有物。”在平民社会,君主的个人价值取向,对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命运影响更为直接。
虽然为了一家一姓利益,把脑筋动到极致,但是赵匡胤在后人的印象中并不是一个自私、冷酷的人。事实上,“开明专制者”这个词用到他身上真是再适合不过了。他的审时度势能力,他的自知之明,在历代皇帝当中除唐太宗外无人能及。
赵匡胤
在抑武的同时,宋代大力崇文。既然不靠武将,那么就必须依靠文臣。虽然对文臣不忘防范,但是与对武将的恐惧和厌恶比起来,赵匡胤对文人们的提防心却小得多。在与宰相赵普的一次谈话中,赵匡胤曾这样说:“朕今选儒臣干事者百余,分治大藩,纵皆贪浊,亦未及武臣一人也。”
文臣的理性和谨慎显然更有利于王朝的长治久安。文臣饱读诗书,熟悉历史上安危治乱之由,可以给统治者提出更为合理的建议。他们治理地方,比武将更有办法,更有条理。与此同时,文人胆子小,就是做得再出格,其破坏力也不过是武人的百分之一。所以,宋代统治者对文臣特别信任和优待。据说赵匡胤曾立下誓碑:“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不管此事是真是假,有宋一代,确实基本没有杀戮过士大夫。宋人在怀念赵匡胤时,最常提到的是他对文臣特别优礼:“艺祖救百王之弊,以‘道理最大’一语开国,以‘用读书人’一念厚苍生。”宋太宗进一步提高了文臣的待遇,确保他们都能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并使“与士大夫共天下”成为北宋帝王与大臣的一条不成文约定。宋代文官即使受到处分,也不过是贬官而已。因此宋太宗自己曾经总结说:“朕于士大夫无所负矣!”(《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十四,太平兴国八年六月戊申)宋代文人则说:“待士大夫有礼,如本朝,唐时风俗尚不美矣。”所谓“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贵耳集》卷二)在经历了百年武人的摧残和压制后,到了宋代,士人们终于遇到了文化的春天。
宋代皇帝们在士大夫面前一直保持着谦逊的传统。有一次,名臣程颢与宋神宗一起讨论人才问题。宋神宗说,现在天下人才太少了,“朕未之见也”。程颢一听大不高兴,当场指责皇帝:“陛下奈何轻天下士?”您怎么敢这么轻视天下读书人?宋神宗马上“耸然”连声道:“朕不敢!朕不敢!”(《河南程氏外书》卷七)南宋宋高宗在聊起学问时,则明确承认:“朕学问岂敢望士大夫!”(《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五一,绍兴十四年三月癸酉)这既说明皇帝有自知之明,又说明他在文臣面前刻意采取低姿态。
宋代士大夫在皇帝面前的地位,通过这样几个故事就可以看出:
宋真宗有一次遣使持亲笔诏书来见宰相李沆,诏书的内容是封刘氏为贵妃。李沆认为这个命令于理有违,竟当着使者的面,把皇帝手诏烧掉了,并且让使者传话:“但道臣沆以为不可。”此事遂罢。(《宋史》卷二八二《李沆传》)
北宋名臣韩琦有一次在和神宗聊天时,曾经说:“先帝,臣所立;陛下,先帝儿子,做得好,臣便面阔;做得不好,臣亦负惭愧。”(《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六三,熙宁八年闰四月己酉)俨然以皇帝的恩人长辈自居,但无论皇帝还是在场的大臣,居然都不认为这是跋扈之举。
在这种尊重文臣的氛围下,宋代形成了朝省集议制度,即集体决策制,就是遇到重大问题,一定要文臣百官一起开会,商量解决,皇帝虽然手握全权,并不乾纲独断。所谓“国朝以来,凡政事有大更革,必集百官议之,不然犹使各条具利害,所以尽人谋而通下情也”。(《却扫编》卷中)有的决策,朝廷甚至会邀请平民参加,形式有如今天的政策听证会。比如陈恕为三司使时,“将立茶法,召茶商数十人,俾各条利害”。(《宋史》卷二六七《陈恕传》)熙宁年间,“其议财也,则商估、市井、屠贩之人,皆召而登政事堂”。(《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二五,熙宁四年七月丁酉)
4
尊重文臣的效果非常明显。北宋士大夫所表现出的责任感在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
在权力体系中占据如此巨大的优势,使得士大夫群体一定程度上可以左右国家和民族的命运。王安石诗中豪迈地宣称:“男儿独患无名尔,将相谁云有种哉!”因此,士大夫也把自己的命运和国家联系在一起。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言,正是士大夫这种责任意识的真实写照。王禹偁诗云:“男儿得志升青云,须教利泽施于民。”(《对酒吟》)在国步艰厄之时,陆游说:“位卑未敢忘忧国。”(《病起书怀》)他们对国家和民族,也确实尽了自己的心力。
有了“不死”这一保障和“与皇帝共天下”的责任感,宋代大臣的胆子都相当大,在皇帝面前敢于直言。建隆元年(960年)的一天,宋太祖正在后苑弹雀,一位官员称有急事求见。赵匡胤急忙跑出来接见,却发现所奏不过是平常之事。太祖很不高兴,说你这根本不是什么急事,却害得我停止弹雀跑出来一趟。那位官员说:“臣以为尚亟于弹雀!”武人出身的赵匡胤勃然大怒,顺手抄起一家伙什儿砸在大臣嘴上,打落两颗牙齿。那位大臣拾起牙齿,装入怀中。赵匡胤骂道:“汝怀齿,欲讼我乎?”你还想告我吗?大臣不急不忙地说:“臣不能讼陛下,自当有史官书之也!”赵匡胤一听马上冷静下来,立即换了副笑脸,给这位大臣赔了不是,并且赐金帛以表歉意。
宋太宗时期,进谏之风更炽,有一个小小的县尉竟然上疏,说皇帝的后妃太多了,应该减少点。皇帝听了,感觉自己很委屈,他对大臣说:“内庭给事二百人,各有执事,而洒扫亦在其中,若行减省,事或不济,盖疏远之人所未谙耳。”就是说,加上扫地的做饭的,我后宫一共才有二百人。要是再减少,人手就不够用了。地方小官,对宫内情况不了解啊!宰相想以“妄言”罪处理此官,太宗却说:“以言事罪人,后世其谓我何?小官敢论宫禁之事,亦可嘉也。”
宋真宗时,因为国家救灾不力,田锡曾这样批评皇帝:“陛下为民父母,使百姓饿死,乃是陛下孤负百姓也。”宋真宗并不以为冒犯,反而听取他的建议。漳州通判王迈更为离谱,居然敢对着宋理宗破口大骂他老爹宋宁宗:“天与宁考之怒久矣。曲蘖致疾,妖冶伐性,初秋逾旬,旷不视事,道路忧疑,此天与宁考之所以怒也。隐、刺覆绝,攸、熺尊宠,纲沦法斁,上行下效,京卒外兵,狂悖迭起,此天与宁考之所以怒也。”话说到这个上,即使在唐朝,可能也要掉脑袋,在宋朝却安然无恙。王伯大则干脆直接骂宋理宗是暴君昏君:“陛下亲政,五年于兹,盛德大业未能著见于天下,而招天下之谤议者何其籍籍而未已也?议逸欲之害德,则天下将以陛下为商纣、周幽之人主!”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论居然也没有受到严厉处理。宋高宗时,更有监察御史方庭实对皇帝宣传民主理念:“天下者中国之天下,祖宗之天下,群臣万姓三军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皇帝也没能拿他怎么样。这种“容受谠言,养成臣下刚劲之气”的做法,成了宋代的一种政治传统。
5
宋代皇帝的理性,还表现在舆论管制的宽松上。
宋代的读书人言论自由度很大,可以随便批评时政。比如郓州“郓俗士子喜聚肆以谤官政”。没事聚在一起批评官府、谈论政治是郓州读书人的最大爱好,有人甚至敢于当面给官员起外号。
宋真宗时,有一年大旱,宰相王旦在下朝回家的路上,“路由潘氏旗亭。有狂生号王行者,在其上,指旦大呼曰:‘百姓困旱,焦劳极矣!相公端受重禄,心得安邪?’遂以所持经掷旦,正中于首。左右擒之,将送京尹。旦遽曰:‘言中吾过,彼何罪哉?’乃命释之”。
也就是说,有一个叫王行的读书人,在路上指着宰相大骂:“老百姓都过不下去了,你还领这么高工资,你好意思吗?”拿着书本朝王旦砸去,正好打到脑袋上。宰相的左右人等上前抓住王行,想要送官,王旦却说,他说得有道理,把他放了。
宋仁宗时,四川有一个老秀才怎么也考不中进士,一着急居然献诗给成都知府,说:“把断剑门烧栈阁,成都别是一乾坤。”也就是鼓吹知府分裂割据,起兵造反。成都知府立刻将其逮捕上报,宋仁宗看来却只是哈哈大笑:“此乃老秀才急于仕宦而为之,不足治也。可授以司户参军,不厘事务,处于远小郡。”既然你那么想当官,就给你个官当当吧。结果这位老秀才到任不足一年,“便惭恧而死”。
宋代社会的一个引人注目之处是文艺界经常上演讽刺现实的剧目。比如“参军戏”就专门讽刺“龌龊无能”“昏不任驱策”的庸官,以及“诛求刻剥,猥迹万状”的贪官。朝廷对此没有限制,既然老百姓爱看,就可以随便演。甚至宫廷内专门给皇帝演出的戏班也编了不少讽刺现实、拿宰相开涮的小品。王安石变法之时,著名的小品演员丁仙编了小品,专门讽刺王安石的新法:“丁使遇介甫法制适一行,必因燕设,于戏场中乃便作为嘲诨,肆其诮难,辄有为人笑传。”刚强暴烈的王安石十分生气,“因遂发怒,必欲斩之”。结果宋神宗偷偷命人把丁仙送进自己弟弟的王府保护起来。宋高宗时,有人编了一个讽刺秦桧走后门让儿子成状元的节目,“四坐不敢领略,一哄而出。秦亦不敢明行谴罚”。秦桧也无可奈何。宋徽宗看戏时,戏子在戏中公然批评朝廷政策乖张,“只是百姓一般受无量苦!”宋徽宗听了,“为恻然长思,弗以为罪”。
宋代人还享有空前的出版自由和新闻自由。宋代是印刷术迅速发展的时期。明人胡应麟曾言:“雕本始唐中叶,至宋盛行,荐绅士民,有力之家,但笃好则无不可致。”只要有财力,任何人都可以自己出版书籍。宋代还出现了报纸,专门报道朝中政治消息。最重要的是官办的报纸:“日出事宜也。每日门下后省编定,请给事判报,方行下都进奏院,报行天下。”此外还有许多民间的小报,称作“新闻”:“其有所谓内探、省探、衙探之类,皆衷私小报,率有漏泄之禁,故隐而号之曰新闻。”南宋时,小报已经成了最迅速的消息来源:“小报者,出于进奏院,盖邸吏辈为之也。比年事有疑似,中外未知,邸吏必竞以小纸书之飞报,远近谓之小报。如曰今日某人被召,某人被召罢去,某人迁除,往往以虚为实,以无为有,朝士闻之,则曰已有小报矣;州都间得之,则曰小报已到矣。他日验之,其说或然或不然。”也就是说,小报登的是谁谁谁被召入宫中,谁谁谁被罢了官。朝中公文还没下发,小报就已经先登出来了。当然,有一些消息缺乏准确性,“其说或然或不然”。由此可见宋代也没有新闻审查制度。小报因为需要量大,发展极快,甚至有了自己的传播系统和专业“爆料人”“记者”:“近年有所谓小报者……访闻有一使臣及合门院子,专以探报此等事为生。或得于省院之漏泄,或得于街市之剽闻,又或意见之撰造,日书一纸,以出局之后,省部、寺监、知杂司及进奏官悉皆传授,坐获不赀之利,以先得者为功。一以传十,十以传百,以至遍达于州郡监司。人情喜新而好奇,皆以小报为先,而以朝报为常,真伪亦不复辨也。”由于消息新奇快捷,发行面广,势头甚至压倒了政府发行的朝报,因而大赚其钱,成为我国最早的新闻产业。
另外宋人还享有广泛的结社自由。只要不拿武器,政府保证人民的结社集会自由,从不加以干涉。
6
如上所述,宋代达到了中国古代社会人性化治理的高峰。有宋一代的政治,对人的自由、尊严更为重视,社会更加公平、公正、合理。宋代人享有的各项基本人权,是此前此后许多时期无法比拟的。宋代人权发展最重要的标志是奴隶制的基本废除。
虽说中国很早就走出了马克思主义史学所说的“奴隶制时代”,但是在宋代之前,中国社会一直存在着使用奴隶或称奴婢现象。上层社会大量使奴唤婢,而且奴婢的社会地位十分悲惨。即使在号为政治非常开明的盛唐,法律也明文规定:“奴婢贱人,律比畜产。”(《唐律疏议·名例律》)就是说,奴婢与牲畜的法律地位是一样的。“奴婢既同资财,即合由主处分”(《唐律疏议·户婚律》),生死掌握在主人手里。
宋代虽然也沿用“奴婢”一词,但宋代的“奴婢”和以前朝代的意义已经完全不同:在宋代,“奴婢”也是平民,是被人雇佣的,类似于今天我们所说的“保姆”、“阿姨”或者“司机”。他们不是主人家的私产,而是自由民。宋代法律规定,雇佣奴婢必须订立契约,写明期限和工钱,到期之后,主仆关系就解除了,双方地位完全平等。为了防止出现终身为奴的情况,宋代法律还规定了雇佣奴婢的最长年限不得超过十年:“在法,雇人为婢,限止十年。”
因此在宋代,雇主不能像以前的朝代那样随便处罚奴婢。《续资治通鉴长编》载,景德二年(1005),“驸马都尉石保吉不时请对,言仆人张居简掌私财,有所侵盗,愿赐重责。上曰:‘自有常典,岂可以卿故法外加刑?’”也就是说,因为仆人偷了他的钱,驸马石保吉大怒,向皇帝请旨,想要在法律规定之外,从重处罚。这样一点小事都要请示皇帝,而且皇帝还拒绝了他“法外加刑”的请求,宋代的政治文明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出于对人命、人权的尊重,宋朝对贩卖人口的惩处是极为严厉的:“略(强卖)人之法,最为严重。”《宋刑统》规定,“略卖人为奴婢者,绞。”比今天把人拐进黑砖窑受到的处理要重得多。和今天惩处拐卖妇女儿童的法律不同的是,宋代规定,不光拐卖者要处重刑,买方也要重处:“诸知略、和诱、和同相卖,及略、和诱部曲、奴婢而买之,各减卖者罪一等;展转知情而买,各与初买者同;虽买时不知,买后知而不言者,亦以知情论。”买家的罪责仅比人贩子减一等。这种对人的自由和尊严的重视,要超过几百年后的今天。《历史研究》的作者,著名史学家汤因比说:“如果让我选择,我愿意活在中国的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