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同学告诉我,他的姐姐与外甥都是二级残疾人,姐姐是精神病患者,外甥智障,生活都不能自理,但他的姐夫阿县对他们不离不弃,整整照顾了40年。听闻这一故事,有些悲凉,也很感动,觉得有必要给他们写上几笔,于是约上“乡土宁海”李恒迁、方秀英两位老师一起来到越溪乡青山脚下采访阿县。
浙东海边人家与广东福建沿海地区有个共同的习惯,就是将学名的最后一个字与“阿”字重组用于昵称,以表达一种特殊的情感。阿县大名任传县,方言中的“县”与“圆”同音,于是听起来就是“阿圆”,实则“阿县”。久而久之,人们反而忘记了他的大名。
阿县从小聪明。五六岁时,他跟着家里的大人去读夜书,大人们没有记住,他作为陪读的早已记住了。到了正式上学时,他的成绩非常突出。可惜阿县家里穷,兄弟姐妹又多,他上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下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从小懂事的阿县在11岁时就放弃了上学,回家张弹涂补贴家用。先是用畚箕拖着弹涂竹筒张,稍大一点的时候就骑着海马张,然后把弹涂送到七市街上去卖。那时节的弹涂1角5分一斤,有个人称了6两弹涂,他在弹涂桶中又抓了一条,然后跟那人说:“6两一共9分,这条弹涂差不多一两,收你一角钱。你不亏我也没赚。”那人感到十分惊讶:“你那么点大的孩子,竟会算账独口出,还那么会做生意?”阿县憨憨地一句“我是读过书的”。
1986年的春节,阿县娶了七市东坑的姑娘陈玲珍。玲珍文静善良、勤快能干,阿县非常满意。小两口恩恩爱爱,把日子过得非常舒畅。到了年底,一个男孩的降临打破了他们平静的世界。阿县的儿子在一市卫生院出生了,出生之后却始终没有啼哭声,接生的医生按照惯例倒提着拍打他的屁股,忙忙碌碌抢救了一个来小时,总算迎来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声啼哭。但五六个小时后,阿县发现这孩子的哭声异常,医生检查之后就叫阿县夫妇送到宁海人民医院去抢救。人民医院一检查,是严重的脑溢血,便告诉阿县夫妇作好心理准备,孩子即便抢救回来也有可能会影响脑子。阿县哪舍得自己爱情的结晶就此了结,于是毫不犹豫地要求医生抢救。
“屋漏偏遭连夜雨”。经过一段时间,孩子是抢救回来了,但妻子却出了问题。也许是生孩子的劳累,也许是月子里没有得到及时的休养,再加上对孩子病情的极度焦虑,陈玲珍的精神出现了严重问题。开头,阿县对妻子一些神神道道行为没太在意,以为只是担忧孩子的缘故,等到发现异常明显为时已晚。阿县把妻子送到宁波庄市精神病医院一检查,是严重的精神忧郁症。从此,阿县每个月要送妻子去庄市医院检查配药一趟,一去就是好几天。直到转至宁海深甽卫生院就医,稍微方便一些。
儿子在宁海人民医院抢救回来之后,阿县满怀希望,他给儿子取名“更生”,有两层含义:一是重生的意思,二是希望儿子能够自力更生。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儿子开头跟其他孩子一样健健康康地成长着,到3岁左右就不对劲了——儿子的智力只停留在2岁的水平,1+1=2知道,1+2等于多少就不知道了,连自身的冷热也不知道。但阿县没有放弃,为了培养儿子独立生存能力,他把儿子送到学校,从幼儿园到初中读了十多年,又托人让儿子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再读一轮,直到20岁还在读小学。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只得面对现实。
阿县能吃苦也很能干。他种田地是一把好手,赶小海的技术也是一流。1992年,他凭一己之力挖了一个10亩左右的海外塘,用于养鱼养蟹,收入也不少。仅有小学文化程度的阿县,还凭自己的聪明学会了机器修理。当时,下湾村的一个村民办窑厂生产红砖,阿县经常被请去修理机器,一来两去便成为了朋友。十多年下来,阿县也有了十几万的积蓄,本来想好好地造间房子供一家人居住。而朋友跟他说:“你这样靠赶小海,远不如办窑厂收入大。”谁不想多赚些钱让自己日子过得好一点呢?阿县心动了,想着儿子这个情况要娶房媳妇可能性很小,倒不如“搏一搏单车变摩托”,多赚一点钱保障儿子的下半生世。于是在2005年,他押上自己所有积蓄和从亲戚朋友处借来的五十万钱,带上妻儿跟朋友一起到安徽办窑厂。但不幸的家庭总是厄运连连,到安徽办窑厂不但没有赚,反而亏空了一大笔。然后,阿县老老实实回家继续赶小海过日子。阿县是个实诚人,他去安徽办窑厂向亲戚朋友借来的钱,他凭自己海塘养殖、赶小海、打小工赚来的钱一点一点地还,20年连本带利一共还了117万,直到去年才还清。
阿县非常懂得感恩。他对政府、村里的干部以及自己的亲戚朋友都非常感激。他说现在的政府实在好,妻子、儿子都被评为二级残废,政府每年都有补贴。村里还把他家庭评为贫困户,每月都有补助。村里看到他家原来住的地方实在太破烂了,于是同意在他家的养殖塘边上造两间新房子,并给他们补助了19100元。
40年来,阿县在外要养海塘、赶小海、打小工赚钱养家,在家又要照顾智障的儿子与患精神病的妻子。他对妻儿的照顾无微不至,村里人没有不竖大拇指的,“像这样的男人是少缺的”。他们告诉我,阿县为了方便妻儿乱走乱坐或躺平,每天要拖几遍地,并随时擦洗他们身上的衣服与鞋子。也正因为这样,他儿子更生去医院检测残疾等级时,目测的医生看他穿得清清爽爽,看上去挺正常,判定只能评三级,多亏检测智商的医生说他连1+2=多少都不知道,还是把更生评为二级智障。
阿县自嘲他家里养着两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一个是智商仅2岁的儿子,一个是患严重忧郁症的妻子。阿县对妻子充满着怜爱,一直把妻子当作女儿一样养着。他说妻子很乖很善良,也很顾家。还表扬她会烧饭,只是不知道量多少,常常整满满一电饭锅的白米饭,还说阿县干活累了多吃点。阿县说妻子每天会在外面捡些柴草回家,却不知道阿县怕她烧火引起火灾,压根就没有打烧火的柴灶。她每天还会去地里拔些嫩草菜叶,喂喂鸡鸭。在采访的过程中,阿县的妻子默默地坐在一边,没说一句话,这也许就是人们说的“文疯子”。只是坐不住,间隔一段时间就跑卫生间。阿县说她总是这样,十分钟要上一次卫生间,坐在马桶上也不拉尿也不拉屎,也许只有坐在马桶上才能排解她心中的焦虑。对于儿子,阿县的脸上写着满满的内疚,他说:“我把儿子带到这个世界上害他受苦,当初真不该把他抢救回来。但这也是一种缘分,既然已经把他带来了就要照顾他一辈子。”
年轻的时候,曾有许多人劝阿县另外找个老婆生个正常的孩子,以便养老送终,延续香火,但都被阿县拒绝了。他说:“这太罪过扒拉,再娶一个再生一个,玲珍与更生会可怜的。”正是这份作为丈夫与父亲的责任,以及对妻儿的这份怜悯与至爱,使阿县坚守了40年,今后还将坚守20年、30年或40年。67岁的阿县已经明显感觉自己老了,三高在身,体力也大不如从前,他最担心的是自己走在妻儿之前,“那样他们就可怜了”。
他说,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一坑三人合葬的坟墓,墓碑上镶嵌一张三人坐在船上的合照,三人同船同命,他还想在照片上写上一些“捕鱼经”,但是没人帮他拍张像样的照片。听闻此愿,满座潸然,当即让他带着妻儿一起去船上拍照。青山脚下,暮春风和,阳光煦暖,搁浅的船上,阿县执妻之手,目看儿子坐在船头,坦然无憾。这个历经无数潮涨潮落的男人,此时平静如海,此时,他的船,他的妻,他的儿,即是他的一切,真真切切在眼前,在这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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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音:李恒迁
□ 编排:南方
□ 审核:水东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