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刘虎
2025年4月，中央第十二巡视组进驻四川，对四川省开始巡视。4月24日，69岁的樊利群女士向巡视组邮寄举报材料，控告南充市蓬安县一众官员抢走她和亡夫孙佐才生前投资的数家企业。樊利群曾经坐拥上亿资产，现在却只能依靠微博的退休金生活。曾倾其所有投资的企业如今在一位低级别公务员名下，已长达19年。
这已经不是樊利群的第一次信访。自从企业被抢走后，她和丈夫孙佐才就开始了信访、起诉等多种方式的维权。丈夫去世后，她独自一人坚持了下去。如今，虽然官司早已胜诉，但是价值上亿元的企业依然在对方手里。
2024年9月23日，樊利群在四川省委第十巡视组接访点外。刘虎摄
2014年，《南方都市报》曾以《大股东莫名“被退股”公司变官员独资》为题，对此案进行了报道。也曾有中央级媒体采访了这起荒诞的股权纠纷案，一窥了“企业被霸占”背后的秘密，但节目“因故”没能播出。如今，中央巡视组来了，南充公务员“霸占”民企一案是否迎来转机？
01
打造养殖“龙头企业”的官员合伙人
蓬安县位于嘉陵江中游，汉代大辞赋家司马相如的故里，有着“嘉陵第一桑梓”的美誉。2004年，成都实业家孙佐才、樊利群夫妻俩到此投资养猪场、打造生态果园，并配套建设了饲料厂、果蔬冷藏气调库。截止2006年底，他们在这些项目相继投资4778万余元。但没想到，却就此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2006年，孙佐才的法人代表身份被合伙的公务员非法变更。孙佐才起诉维权，在2008年赢得了官司，但企业法人代表名誉恢复为孙佐才3天后，再次被变更为他人。此后，孙佐才又“被胁迫退股”，彻底远离自己的公司。2015年，孙佐才含恨离世。
成都实业家孙佐才生前照片。受访者供图
2004年3月，夫妻俩以成都市创景物业有限公司（法人代表樊利群）的名义到蓬安县投资成立“蓬安县生猪良繁养殖场”。后来通过购买蓬安县进宝公司、面粉厂所有企业法人资产，组建“蓬安县进宝饲料有限责任公司”，前期投资的生猪养殖场、气调保鲜库和生态果园并入该公司。
2005年，孙佐才又整合其在蓬安的资源，成立了四川巨农农业发展有限责任公司(下称巨农公司)。该公司注册资本2000万元，孙佐才出资1750万元，为企业法人代表，另有陈万华、冯健康、孙佐江、杨国平、周林5人分别以50万元的实物入股。
樊利群在蓬安县巨农公司的办公楼前。刘虎摄
樊利群告诉笔者，除冯健康实际出资35万元外，其余股东均开的“空头支票”。其中，周林、杨国平拿出的都是一张50万元陈化粮白条。在这些股东中，冯健康时任南充营山县某保险公司总经理，杨国平为南充储备粮系统公务人员蒋宗伦的代理人，周林则为蓬安县粮食局公务人员周应省的代理人（系周应省的侄儿）。
孙佐才对生猪养殖场的建设投入了重金。养殖场位于蓬安县河舒镇桂花村，占地100亩，土地性质为租赁，租期22年。除了猪圈，还建有办公楼、员工宿舍、沼气塔等多个配套设施。虽然目前已经废弃搬迁，但是仍能看出当年的气势。
巨农公司修建的职工宿舍，园区内已被当地村民种了庄稼。刘虎摄
公司的正常经营仅仅维持了2年，孙佐才夫妻俩就开启了噩梦般的经历。
02
政府5部门签字变更企业法人代表，最大股东蒙在鼓里
2006年5月，孙佐才到俄罗斯考察生猪出口，10月归国后一直抱病住院。年底，蓬安县信用社领导突然找到孙佐才，咨询他“企业法人变更后的还贷问题”。细查之下，孙佐才发现巨农公司的企业法人已从自己变更为另一名股东冯健康。
档案资料显示，2006年11月24日，县粮食局公务人员、隐名股东周应省接受巨龙公司的委托，委托事项为“变更营业执照”。12月15日，巨农公司向蓬安县政府提交了一份报告，请求协调公司变更登记事宜。
巨农公司变更登记报告，上面有招商局、畜牧局等多个部门签字。受访者供图
文件称，由于公司上一届法定代表人管理不善，造成公司严重亏损。股东们为了维护自身利益和公司信誉，于当年11月23日开会总结经验教训，选举了新一届董事会，由新任董事长冯健康、总经理周应省更替了前任董事长兼总经理孙佐才的职务，恳请县工商局批准办理法定代表人的变更登记手续，换发营业执照，重新刻制“四川巨农农业发展有限公司”印章。
蓬安县农工办、畜牧局、经济局、生猪办、招商局5个部门签字表示同意，最终由蓬安县工商局完成法人变更。公司名字也由“四川巨农农业发展有限责任公司”变更为“四川巨农农业发展有限公司”，减少了2字。
周应省的委托书复印件。受访者供图
“这等于我们自己的产业一夜之间全到了别人名下。”
对于这一巨大的变动，孙佐才夫妻俩完全不知情。樊利群告诉笔者，孙佐才并没有参加2006年11月23日召开的股东会，更没有在所谓的股东会决议上签名，周应省曾偷拿公司营业执照，被他们发现后进行了阻止。发现法人代表和公司名称被改后，孙佐才对此提起了诉讼。但是，后续的发展却更加荒诞。
03
离奇的工商变更：恢复法人3天后“再次变更”
樊利群夫妻俩在与蓬安县政府各部门沟通无果后，将巨农公司及其他股东告上法庭。蓬安县法院一审判决他们败诉。孙上诉。二审法院南充市中级法院查明，2006年11月24日巨农公司的股东会议违背了公司章程，内容无效，故撤销一审判决，撤销巨农公司股东决议，同时撤销相关的企业法人变更。
蓬安县法院。刘虎摄
为保障执行，2008年10月初，南充中院还责成蓬安县法院向蓬安县工商局下达了《协助执行通知书》，要求撤销此前的变更，恢复孙佐才的法人身份。
2008年10月14日，孙佐才到蓬安县工商局，拟取回营业执照、税务登记证等文书，却被告知，企业法人又一次从他变成了冯健康。孙佐才傻眼了，“明明赢下了官司，怎么企业又变成了别人的？”
巨农公司的工商登记变更资料显示，2008年10月8日，公司确实向蓬安县工商局申请了撤销此前的变更，10月10日企业法人名字也从冯健康恢复成孙佐才。但在10月13日，公司又提出了申请，企业法人再次从孙佐才变更为冯健康。
孙佐才发现，南充中院终审判决做出后，2008年9月16日-27日，周应省多次召开股东会议，以“四川巨农农业发展有限公司”罢免“四川巨农农业发展有限责任公司”孙佐才的法定代表人资格。
也就是说，虽然赢了官司，但是孙佐才的法人身份名义上只维持了3天。
南充市工商局2013年12月出具的一份《信访回复》，解释了“时隔三天再次变更”的缘由：“2008年10月13日，四川巨农农业发展有限公司向蓬安县工商局申请法定代表人变更登记，提供了股东会决议和法定代表人任免文件，经蓬安县工商局审查，该公司提交的法定代表人变更登记资料齐全，依法进行了变更登记……相关法律法规没有规定法定代表人变更后再次变更登记的时间限制……在该公司提交资料齐全的情况下，蓬安县工商局必须依法进行变更登记，否则属于不作为。”
2014年《年方都市报》的报道。网页截屏
《南方都市报》的报道称：“对于这次变更，冯健康表示自己所知不多，只负责变更时的签字，其他事是周应省与蓬安县工商局在勾兑。周应省在接受采访时则未就此回应。”
04
投资人再遭重创，公司最终成为“官员独资”
2009年3月，孙佐才再遭重创，巨农公司通过的一份股东会决议让其彻底远离这家公司。该决议称，孙佐才自己申请了股权转让。但孙佐才称自己毫不知情。冯健康、孙佐江等股东也表示，未见孙佐才在《股份转让协议》上签字。冯健康描述当时的情形称：“是周应省打印好后叫我签字的。”对此，周应省回应，当时公司经营困难，孙佐才主动提出退股，且通过了股东大会的讨论。“他退股时没承担公司任何的债务，我也算对得起他了。”
此后不久，孙佐江、陈万华、冯健康等人也相继退股。冯健康在2011年出具的一份《情况说明》中解释，自己虽然当了几年巨农公司的法人，但没有任何权力，“公司的整体运作都是周应省说了算，我心中意见很大”。
根据工商登记资料，巨农公司2010年后股东只剩下欧碧秀和周林，欧碧秀为企业法人。2013年，股东周林又变更为周静。冯健康及巨农公司多名员工证实，欧碧秀为周应省之妻，周静为周应省之女，“幕后的老板还是周应省”。
05
县委书记：如果你不配合，在蓬安县出了什么事情都与我无关
孙佐才遗孀樊利群所写《举报信》称，2009年3月2日，周应省在时任蓬安县委书记邹平、南充市人大副主任陈自立的操纵下，伙同蓬安县政府法制办公室主任孙超、农村工作办公室主任石昆伦及相关职能部门违法作出行政行为，要求孙佐才股权变更、收缴巨农公司法律文件及相关资料149份。
为了让孙佐才交出公司资料，邹平威胁孙佐才说：如果你不配合，我邹平最多农民来农民去，到时候你们在蓬安县出了什么事情都与我无关……你们看着办。
曾任职蓬安县委书记的邹平。央媒采访视频截图
“我夫妻俩无法相信一个国家行政机关能够如此大胆、如此荒唐，数次非法变更一个合法企业。后数次向公安机关求助。求助无果的情况下，孙佐才被迫交出了相关法律文件及全部资料。”
邹平自2002年调入蓬安县后，历任县委副书记、代县长、县长、县委书记等职，直到2011年12月调离蓬安，任南充市副市长。2014年3月17日，邹平涉嫌严重违纪，接受组织调查。2015年7月，巴中市中级法院判决：邹平犯受贿罪、行贿罪、挪用公款罪和滥用职权罪，数罪并罚，执行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财产。
而《举报信》提及的陈自立，曾任南充市公安局局长、南充市政府秘书长、南充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等职，已于多年前请辞。陈的仕途从蓬安县起步，曾任蓬安县粮食局局长，从时间上看和周应省工作有交集。
面对高压，孙佐才被迫将巨农公司的法律文件及相关资料共149份交给了蓬安县农工办。不过，天网恢恢，邹平还是没能“如愿当农民”，只能在监狱里度过余生。
06
央媒未播视频：工商局的解释“有点绕”
当年，有央媒就巨农公司变更法人代表一事对蓬安县工商局时任局长郭健康、副局长李斌进行了采访。李斌称，在南充中院作出判决后，巨农公司又开了股东会，会议选定了冯健康做公司法定代表人，又向工商局提出变更申请。工商局系根据申请再次进行了变更。
央媒记者采访视频截图
对此回应，央媒记者提出质疑：在10月10日工商局进行变更之前，法定代表人还是冯健康，按照工商局的说法，是冯健康提议召开股东会，要求“变更法人代表”。如此一来，也就是冯健康要求变更自己，但是冯健康提议变更的又是“事实上不是法人的孙佐才”。
工商局两位正副局长解释称，法院在当年6月作出终审判决孙佐才是真正的法人代表后，虽然工商局还没有作出变更，但是公司一方就认为是孙佐才，所以才有了这个“更换孙佐才”的股东会。
央媒记者反问：如果按工商局的说法，法院判决一次，公司就开股东作出相反的变更申请，工商局就按照申请变更，如此循环，那么“法院判决有什么意义呢”？视频显示，工商局两位局长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央媒记者现场提出质疑，但是没有得到两位局长的正面回应。采访视频截图
在档案材料里，笔者还看到了与蓬安县工商局领导不同的说法。
2014年3月14日，四川衡平律师事务所派出的律师对股东之一的孙佐江做了调查笔录。笔录显示，孙佐江称，对于工商局所说的在法院判决之后召开的股东会，他都不知情，更谈不上参加股东会，也不知道是谁向工商局提出了所谓的变更申请。
同时，孙佐江还称，争议最大的2006年11月23日召开更换孙佐才法人代表的股东会，孙佐才本人并没有参加。这一说法与所谓的股东会决议显然不同。而且，孙佐江称，当年股东会决议上的签字，也是周应省等人确定签字后叫他补签的。后来蓬安县法院一审，法院却没有采纳他的证词。
“蓬安县法院的承办法官说因为我与孙佐才是亲兄弟，不采纳我的说法。”
孙佐江的律师调查笔录。受访者供图
07
企业自主变更法人行为，政府五部门为什么要签字？
巨农公司在第一次申请法人代表变更过程中，蓬安县农工办、畜牧局、经济局、生猪办、招商局5个部门签字表示同意。对5个部门负责人的采访，央媒记者都提出了一个相同的问题：企业更换法人是企业自主管理的范围，为什么5个政府部门要在企业的变更申请上签字？是否是向工商部门施压？来看当年他们的部分回应。
时任畜牧局长称签字是为了公司尽快理顺内部管理。采访视频截图
时任农工办主任称收走孙佐才149份文件“是为了协商”。采访视频截图
时任招商局长称签字是“一把手当惯了就是这样签”。采访视频截图
几个部门的负责人回应称签字是为了企业好，虽然是企业自主行为，但是他们作为主管部门，有责任帮助企业管理好。而被指控为“保护伞”的原县委书记邹平，也称自己只是做了一些协调工作，具体情况他并不知情。
受访时任南充市副市长的邹平称并不清楚具体情况。央媒采访视频截图
08
现状：养殖场被拆迁，气调库数十亩土地被征用，巨额赔偿款不知去向
2015年，孙佐才因病含恨离世，享年68岁。据孙家人称，孙佐才去世前最放不下的就是巨农公司，他一生心血在蓬安县化为乌有。
原址位于火车站旁的果蔬气调库15余亩土地被征用后，建成了文化广场。刘虎摄
几年前，巨农公司的养殖场被征用后已经搬迁到蓬安县福德镇，政府为此支付了一笔巨额补偿费。此外，巨农公司位于蓬安县火车站旁的果蔬气调库，十五余亩土地也被征用，建为了文化广场。两个项目的赔偿款，孙家人一分钱也没有见到。樊利群称，为了购买气调库土地，当初他们还卖了成都百花潭公园附近的一套房子。
巨农公司的资产，还有位于蓬安县嘉陵东路的饲料厂。当地的居民称，他们都知道饲料厂是周应省的，周应省将饲料厂的厂房、土地向银行做了抵押贷款。目前，周应省的哥哥周建文（音）住在厂里，负责看管厂区，而代周应省持股的周林正是他的儿子。
巨农公司的饲料厂，目前由周应省的哥哥在看管。刘虎摄
据了解，周应省曾担任蓬安县粮食局档案室主任，多年前已经退休。2024年5月24日，笔者曾和周应省取得了联系。
笔者就“是否霸占了孙佐才的公司、2006年11月23日的股东会孙佐才有没有参加、孙佐才股东会决议的签字是否造假、为什么工商局在恢复登记3天后又变更登记”等问题向他求证，周应省称，一方面不存在霸占公司一说，他也是公司股东。目前此事已经了结，有多个法院的判决，当地政府组多次进行了调查，形成了结论，不存在股权纠纷。另一方面，他坚持孙佐才参加了2006年11月23日的股东会，不过法人代表变更一事具体情况他不清楚。
“你莫来问我，你去问冯健康，他才是法人代表，或者你去监狱问邹平。”
电话里，周应省不愿意回应焦点问题。冯健康于2014年3月7日接受的律师调查笔录显示，冯健康的说法和孙家人的说法一致，即孙佐才并没有参加决定他命运的股东会。冯健康称，公司法人变更的所有手续都是周应省在办理，是周应省到蓬安县相关政府部门盖了章，马上就去工商局办理变更手续。他能肯定，作为股东的他没有在公司股东变更和法人代表变更的决议上签字。
冯健康还称，虽然他被变更成了巨农公司的法人代表，但是并没有履行法人代表的职责，行使职权的是周应省，因为周是公司的总经理。2010年，冯健康离开了巨农公司，但是周应省只退还了他的股本金。周应省给他承诺：等公司经营情况好转时，再支付他的工资和投入本金的资金利息。
周应省作为公务员违规经商，还夺人产业，当地纪委监委在长达二十年里患了“脸盲症”？前县委书记是否存在漏罪？如今，孙佐才留下的产业价值已升值到上亿元，但它们仍然在退休公务人员周应省的股掌之间。樊利群向中央巡视组举报，事件是否会迎来转机呢？我们拭目以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