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时间,互联网上发起的热度话题里,“被低估的宝藏城市、最宜居的城市、数字游民的天堂”等词条一度成为人与城市重新链接的语言载体。
在AI算法正重新定义城市吸引力的时代,DeepSeek给出的「中国最宜居城市」版本答案中,客家古城梅州上桌了。这座在迁徙大潮中被称为“中转站”山城,在一众城市里悄然突围,在快节奏时代里,梅州像时代的逆行者,它正通过慢而不争的生活节奏,重构年轻人的理想之所。
走近梅州,得先从一道客家菜开始。地图上,梅州是一个不规则的多边形,梅州的“出身”显然谈不上优越,丘陵与山地塑造了梅州的地理骨架,相对封闭的环境却让梅州歪打正着地变成了客家文化的保险箱,得以让食俗特色、方言文化完整保存下来。
自北向南,客家前辈曾经一路南下,先后在江淮一带及鄱阳湖短暂落脚、临时安家后,最终将梅州作为终点,建立起了后辈世代居住的家园。受到中原汉人一路南迁的饮食文化影响,随人口一同流动的还有客家人的饮食习惯,南米北面的现象到了梅州反而变成了一种地域文化的融合。
梅州的城市剪影
一碗招牌腌面是梅州的风物标志,如同兰州拉面、武汉热干面、重庆小面的存在,“腌”的本义是用盐浸渍食物,客家人的饮食讲究“咸、香、浓”,腌面则在“腌”的基础上进行了新的扩展和突破。一碗腌面离不开丰富的香料调味,猪油作底后,再浇淋上蒜头酥、酱油,面条娇嫩,错过时间和温度口感就会欠妥,会吃的人是懂得在餐桌上与腌面抢夺赏味周期的,趁着热劲儿存留,需要动用筷子上下翻转,一拌一挑之间,猪油的香气与酱油混合均匀,蒜头酥恰如其分的出现,给面条“提振”了几股香气。
更直白一些的说法是,腌面的面条是碱水面,在沸水里烫熟后,快速覆上调料搅拌,刚捞出的面条无味寡淡,浓稠挂浆的佐料恰好兜住了厚重浓郁的风味,散开的面条被酱汁淹没在碗里,如此“腌”味,大呼过瘾。
梅州特色美食腌面
走南闯北的客家人,早已习惯了温故知新的处事方式,他们将生活经验悄然地传授在饮食哲学中,一“腌”入味,压缩了客家人在厨房烹饪的时间。
广东人饮靓汤,对于梅州人而言汤是口味本土化的坚守。与腌面如影随形的汤叫作“三及第汤”,“三及第汤”的得名,藏着客家人对科举功名的美好向往与饮食文化的巧妙联结。“及第”在古代科举制度里,指代的是考生考中了“状元、榜眼、探花”,“三及第汤”取其深意,将猪肝、瘦肉、粉肠入汤,寓意着讨个好彩头。
梅州特色美食三及第汤
凡好食物总是家常一些的,梅州的腌面搭配三及第汤,就像把南与北的物理距离和饮食差异做了调整,鲜爽与咸香交织并存的风味小吃里,面与汤变成了最佳搭子。刻在客家人骨子里的求变基因,兜兜转转间回到了餐桌上。面是客家人的来时路,汤是梅州土著的根脉,当它们在同一方餐桌相逢,这片土地上的人既理解了行走的意义,也有了站稳脚跟的底气。
梅州慢,是这座城市的基调。
自中原南渡的客家先民,经世代迁徙,终在梅州山水间筑就客家根基,对生活安定的渴望贯穿了客家人的一生。“煲一锅靓汤”是梅州人内化在日常生活中的节奏秩序,慢变成了对客家先辈迁徙动荡的补偿,在客家人眼中,只有让生活慢下来,日子才能蒸腾起来。
城市里的人与高楼大厦共居,时间一久,就少了与自然熟悉亲近的机会,来梅州的人,总要在万亩绿浪的茶园里,弥补近距离触摸自然的机会。每年四五月份,是春茶最佳采摘期,妇人们起个大早戴好笠嫲(li̍p mā,客家方言,是梅州采茶人戴的帽子,兼具遮阳防雨功能),身后的竹篓里装着一整天的“收成”。茶是梅州人的情感寄托,在雁南飞茶田里游逛,倾斜过山的日光或是妇人背篓里渐渐堆满的新茶,变成了计量时间变化的产物。
梅州的雁南飞茶田
客家功夫茶里,从烫杯、纳茶、高冲、刮沫到分茶,是急不来的泡茶步骤,也是梅州人的生活写照。街边的露天小店看起来简陋老旧,但桌面上的杯盏、茶器摆放得格外整齐,茶香不分时间段地从街巷飘出,或是两人对饮,或是一个人轻啜咂摸。“饮茶先”,哪怕是天大的事情到了梅州人面前,道出这三个字后,就像吞下一颗定心丸,梅州人的茶桌上没有急话,茶香引开了人浮躁的思绪,慢慢地悬浮起来又缓缓降落。
年轻人对咖啡的依赖胜过饮茶的热情,但到了梅州,却总被家家户户桌前的一杯功夫茶打动,于是换了心思,定要学着本地人的样子泡茶、喝茶。茶叶在杯中蜷缩又舒展,茶香不是一股脑儿钻进鼻尖里,要慢慢地等。
梅州茶园的田园风光
在梅州的自然里浸润过,也要在温泉里泡着。梅州温泉的形成,是大自然亿万年地质运动的精妙馈赠。比温泉更出名的是五华热矿泥,这是当地人独特的康养习惯。在泥浴开始之前,工作人员会引导浴者来到泥池边,先把双脚伸进泥地,再让身体慢慢往下移。在泥巴里滚一圈儿,软滑的热泥包裹住全身,泥温随着身体下移逐渐增高,筋骨在泥的重量下慢慢舒展,在城市工作积攒下来的疲惫,到了梅州,随着泥温化成池底的细砂,悄悄沉了下去。
梅州的慢,并不是消极的原地踏步,而是一种历经世事后寻找精神留白的状态。茶慢人也慢,梅州像慢慢苏醒的早晨,什么也不用准备,自然已经给了答案。
与梅州有关的一切,总是无法绕开客家文化。被誉为“世界客都”的梅州,接应着世界各地的客家人。古往今来,无数客家人在梅州汇聚,又由此朝外繁衍。
分布在世界各地的客家人,把梅州视作地理与心理意义上的“中转站”,他们以梅州为根据地,在粤闽赣连接区编织出文化经纬线,客家人的精神根系一路开枝散叶般地生长。
梅州传统客家民居
在下南洋与归故里的客籍侨胞心里,梅州早已成为客家人的精神上的原乡。在梅州,骑楼建筑流淌着南洋客的乡愁。明末开始,梅州的客家人去往南洋经商的风气达到了顶峰,如今在梅州常见的“檐廊式”建筑设计,实际上就是一场海外文化的输入。
梅州街头的骑楼建筑
江北老街的骑楼位于梅州的老城区,这些骑楼大多建在明末清初时期,南洋华侨返乡后,在西方建筑艺术中融合了客家传统风格,建造了骑楼建筑群。
在江北老街区散步,像走进了时空交叠的公共空间,罗马柱、希腊神庙柱廊和繁复的花纹,把南洋湿热海风带向了这片楼宇之中。骑楼山墙的灰塑牡丹和廊柱上“福禄寿”三星雕刻,又延续了中式建筑风格的精湛工艺。你几乎很难从这些骑楼建筑群里,立马找出中西合璧的印记,需要当作一场流动的艺术展,靠近一点,再细细揣摩,才能从中抽丝剥茧般地找到文化属性。
江北老街区的南洋风情@星星之火
曾经的骑楼,是梅州的商贸集散地。由水路运输通道衍生出的“水客”职业,把南洋与梅州紧密联系在一起。过去,水客负责递送侨批,侨批在粤闽方言里是侨胞们的信件、书信的意思。但实际上,水客们的工作绝非送取信件这么简单,社交货币与账单交易成为当时市场上流行的商业符号,现在在侨批局旧址的骑楼内,还留存着水客们用来记账、算钱的黑板。
想象一下,骑楼作为侨胞们商业文明的见证,与万千公里外的南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两地的商业物资与文化资源,经由聪慧的商人传播,最终融汇交织在一起。如今的骑楼,变成了商住一体的综合性建筑,一层是沿街商铺,通常为小食店、杂货铺、腌面馆,二层以上则是住家户,也有商客租下房子将其翻新后,打造成沿街特色民宿。南辕北辙之后,骑楼建筑又续写了当年的繁盛景象。
中国客家博物馆中的名人廉吏馆(达夫楼)@Irene
青石板路,老城悠悠。南洋风情的楼宇与客家人的在地美食,让梅州变成了跨越重洋的文明渡口。然而,迁徙文化的基因直到今天仍然存在,对于“侨二代”来说,海外市场为他们打开了通道,越来越多年轻人选择出国工作,梅州变成了输送年轻人的人才摇篮,却难以留住新人。对于新客家青年来说,考虑到就业创业机会,广州、深圳更符合个人发展方向。久而久之,梅州变成了“只出不进”的人才输出地。
得也梅州,失也梅州。这座被群山托举的客家之都,想要从“人才摇篮”转身为“引力磁场”,的确还有漫漫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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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Oliver
撰文 / 曹璐
翻译 / Lexie
图片来源 / @星星之火 、@Irene、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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