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北风裹挟着细碎冰碴,敲打着单元楼的防盗窗。我望着玄关处蜷缩的佝偻身影,母亲花白的头发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她攥着褪色布包的手指关节泛着青白,嘴唇翕动着重复那句二十年来最熟悉的台词:"囡囡,我老了......"

记忆突然被拉回那个改变命运的夏天。蝉鸣聒噪的午后,村委会喇叭里循环播放着拆迁公告,老张家的青砖瓦房即将变成城市新区的商业中心。当我请假从三百公里外的城市赶回老家时,正对上大哥剔着牙把存折甩在八仙桌上:"350万,爸妈说了,这是张家的根。"



母亲坐在太师椅上嗑着瓜子,皱纹里都浸着笑意:"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都在城里成家立业了,还惦记这点钱?"我望着墙上挂着的全家福,照片里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笑得天真烂漫,与眼前这个被称作"外嫁女"的陌生人恍若隔世。

自记事起,这种区别对待就像空气般自然。大哥的书包永远是崭新的迪士尼款,而我的书包是表姑家孩子用旧的;年夜饭的鸡腿永远摆在大哥碗里,我和姐姐只能分食鸡翅根;就连考上大学时,父亲拍着大哥的肩膀说"咱家的顶梁柱",却转头让我自己去申请助学贷款。

"那老家的房子和田地呢?"我攥着拆迁协议的手微微发抖。父亲"啪"地拍响桌子,震得搪瓷杯里的茶叶都跳了起来:"祖宗传下来的家业,哪有给外人的道理!"母亲忙不迭附和:"你王婶家闺女出嫁,连嫁妆都没带全乎......"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那些年在异乡租房被房东驱赶的寒夜,怀孕时独自产检的孤单,此刻都化作喉头的硬块。我想起出嫁那天,母亲数着男方送来的彩礼笑得合不拢嘴,却在婚礼结束后立刻把我的房间改成了储物间。

最终我空着手离开了老家。此后的日子,我和丈夫起早贪黑经营小餐馆,在油烟熏呛中攒下首付,在凌晨进货的寒风里拉扯女儿长大。而老家的电话,永远只有两种内容:大哥做生意缺钱,或是母亲看病需要医药费。我看着银行账户里不断减少的数字,像个被榨干的柠檬,酸涩又无力。

两年前的春天,女儿考上了重点大学。我站在录取通知书前泪流满面,突然明白这些年的坚持究竟为了什么。那个曾被剥夺继承权的小女孩,终于可以骄傲地对自己的孩子说:"别怕,妈妈给你撑起一片天。"



此刻母亲的咳嗽声打断了回忆,她颤巍巍地从布包里掏出泛黄的病历本:"医生说要做心脏搭桥......"我注意到她特意换上了我去年买的羊绒衫,袖口却磨出了毛球。茶几上的相框里,女儿穿着学士服笑得灿烂,与母亲身后老家新盖的三层别墅照片形成刺眼对比。

"当年拆迁款为什么不给我?"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母亲愣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熟悉的理直气壮:"你是嫁出去的人,本来就不该要......"她的话被突然打开的门打断,女儿举着快递站取回的包裹闯进来,看到玄关的老人先是一愣,随即挽住我的胳膊:"妈,这是给您买的按摩仪。"

母亲的目光在女儿崭新的羽绒服和我手腕上的银镯子间游移,突然开始抹眼泪:"我就知道,还是亲生闺女靠得住......"女儿突然冷笑一声:"奶奶当年说我妈是泼出去的水时,怎么没想到今天?"她转身从书房取出一摞汇款单摔在桌上,"这些年你们要的钱,够再买两套房子了吧?"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母亲的哭声渐渐变成抽噎。我望着这个生我却从未真正爱过我的女人,突然感到一阵疲惫。曾经那些深夜里的委屈、绝望和不甘,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平静。"您回吧。"我打开门,冷风卷着雪片灌进屋子,"大哥的别墅那么宽敞,总该尽尽孝心。"



门关上的瞬间,母亲凄厉的哭喊穿透门板:"你怎么这么狠心!"女儿轻轻抱住我,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让我想起小时候偷偷攒钱买的第一支钢笔。原来被偏爱的孩子永远学不会珍惜,就像干涸的河床永远等不到迟来的雨。

后来听说大哥的生意赔了本,抵押了新房还欠着外债。母亲辗转在几个亲戚家借住,最后又回到了那栋等待拆迁的老房子。某个深夜,我接到陌生号码的来电,电流声里传来含糊的呢喃:"囡囡......"我望着熟睡的女儿,轻轻按下了挂断键。

血缘不是索取的筹码,亲情不该是单方面的压榨。那些被偏爱的岁月,那些被漠视的时光,终将在生命的某个转角,变成命运的回响。窗外的雪停了,月光洒在女儿的书桌上,录取通知书上烫金的字在黑暗中闪烁,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被撕碎的大学梦,终于开出了倔强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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