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孙明经在自流井盐场拍摄时,镜头不慎沾到溅起的卤水滴,历经九十年光阴,竟在胶片上析出了矿物般的记忆。当冷光扫描仪滑过画面,赤膊盐工脊背的盐渍、天车榫卯间填塞的竹篾、输卤枧管上斑驳的桐油印,便在数字光晕中次第苏醒,将一个浸泡在卤水里的千年工业文明,重新摊开在时光的显影液中。





自贡盐场地处四川盆地南部,境内无天然河流直通长江,釜溪河(盐井河)成为唯一的外运通道。

这条全长115公里的河流,从自贡市区流经富顺县,最终在泸州汇入沱江,但其航道异常艰险:从自贡至泸州的河道中,分布着重滩、仙滩、沿滩、鸦滩等27处险滩,其中“Z”形礁石峡口的仙滩段,水流速度达8米/秒,被船工称为“鬼门关”。





为应对复杂水情,自贡船工在长期实践中创造出“歪脑壳船”(学名橹船)。这种船型船底铺设双层夹板增强抗冲击性。底层横放,中层竖放,顶层斜放,利用重心偏移抵消船体倾斜,每船可装载1200个盐包(约15吨)。盐包外层用**浸油竹篾*包裹,内层衬芭蕉叶防潮,确保长途运输盐质无损。





1938年 “川盐济楚” 期间,自贡盐产量激增40%,80%通过釜溪河外运。船工们采用“夜航制”(船头挂“桅灯”),将运输效率提升30%,月均运盐1.2 万吨。民国时期自贡盐运年收入达1.2 亿元银元,占四川财政收入的25%,支撑起西南半壁江山的食盐供应。





1908年的自流井盐岩区,天车构成了城市的垂直天际线。这些由200-300根杉木捆扎而成的庞然大物,通过竹篾绳榫卯结构形成中空塔体,平均高度达30米,最高者如源通井天车(1895年建成)高达42米,远超周边民居。





德国建筑师恩斯特·柏石曼当年拍摄的照片显示,天车群以盐井为中心呈放射状分布,在釜溪河畔形成“木塔森林”,其密度之高使自流井获得“天车多如麻筛”的戏称。





与天车的高耸形成对比,自流井的民居以平房为主,构成“盐井-住宅-灶房”三位一体**的空间。盐工寮棚,用竹编夹泥墙和杉树皮屋顶搭建,面积约10平方米,容纳4-6人居住。这类建筑沿盐井周边密集分布,形成“井灶相连”的格局,工人从宿舍到井口仅需步行5分钟。





自贡盐井的开凿史可追溯至东汉章帝时期(公元76-88年),但真正改写盐业技术史的是北宋庆历年间(1041-1048)发明的卓筒井技艺——人类首次用“圜刃”钻头(钢铁锻造的冲击式钻头)凿出直径仅10厘米的小口深井,较欧洲早800年实现“机械钻井”。

至清代道光十五年(1835年),燊海井(今属大安区)以1001.42米深度成为世界首口超千米深井,其“天车”井架(用数百根杉木捆扎而成,高40米)、“碓架”冲击系统、竹篾缆绳传输技术,构成古代深井开采的完整技术体系。





民国时期,自贡盐井数量达1300余眼,其中富荣东西场(今自流井、大安一带)占90%,形成“一井一灶”至“百井千灶”的生产集群。井型按卤水类型分为“黑卤井”(产高浓度卤水,含盐量达30%)、“岩盐井”(需注水溶采)和“天然气井”(兼产井火,用于煎盐),1940年统计显示,单井日产量最高达80立方米(黑卤井),天然气井日产能可供50口盐锅昼夜燃烧。



民国时期自贡盐场的水牛动力绞车,由直径1.5米的楠木绞轮、竹制缆绳与牛皮缰绳构成,通过4-6头水牛(多为川南“叙府牛”,肩高1.4米,体重500公斤)环绕牵引,形成圆周运动。

绞轮下方连接“汲卤筒”(竹制或铁皮圆筒,容量200斤),通过“地辊”“天辊”双滑轮系统,将卤水从井下提至地面。据1934年《四川盐政史》记载,单台牛推绞车日提卤量达20吨,效率为人力踩踏的10倍,而饲养成本仅为蒸汽机车的1/5(每头牛日耗草料15公斤,约合0.15银元)。



盐场催生了独特的“牛推户”群体,他们既是畜力所有者,也是技术经营者。据1941年《自贡盐工调查》,富荣盐场共有牛推户1200余家,户均养牛25头,通过“按卤分成”与盐井主合作(每提100担卤分得1担盐)。

3万头水牛的草料需求(年耗草量15万吨),催生了周边“草市坝”专业市场。荣县、威远等地农民辟出“草山”,专种芭茅、苏丹草,通过釜溪河船运至自贡,形成“春割冬储”的供应链。1935年草价波动直接影响盐价:每担草价上涨0.1银元,盐价即跟风上涨**5%。



在民国自贡盐井的井口(直径约15-20厘米)周围,永远围绕着忙碌的身影。最核心的装置是“天车”木质井架(高30米),其顶部的“天辊”通过竹篾缆绳连接井下钻头(“锉”),而井口地面的**“碓架”**(长8米的木质杠杆)由6-8名工人轮流踩踏,通过杠杆原理将重力转化为钻头的冲击力。1919年《川盐纪要》配图中,一名工人正半跪在井口,双手紧握“转槽子”——这个由环形竹篾与“心”形铁环组成的装置,是实现钻头360度旋转的关键部件,其设计比西方同类技术早700年。



井口工人多为“山匠”(技术工人)与“扇泥工”(苦力),前者需掌握岩层识别、钻头更换等核心技术,日薪0.5元(约合1930年大米2.5公斤);后者承担重体力劳动,日薪仅0.2元,且需自备草鞋(每月磨坏3双)。他们的着装极具辨识度:上身赤裸(仅着单裤衩)以适应井下40℃高温与90%湿度,腰间系着浸过桐油的草绳(防卤水腐蚀),脚踝处缠着“井神符”(棉麻布条绘朱砂井神图案),据1941年调查,85%的工人相信这能避免塌方事故。

井口区域是封建把头制与行会技术垄断的核心地带。把头(工头)掌握招工权,新工人需缴纳“拜师费”(相当于1个月工资),并签订“生死状”(注明工伤不赔)。技术传承依赖“三年学徒制”:学徒前半年只能负责递送工具,后两年跟随师傅学习“听声辨岩”(通过钻头撞击声判断地层),满师时需独立完成300米井段开凿,方可获得“山匠”资格。



1929年的自贡盐场,工人用竹篾包裹竹管的场景,选用生长5年以上的楠竹(直径30-40厘米),在冬至后砍伐(此时竹纤维最致密),锯成1.5米长的管段,用火烤矫正弯曲,去除竹节内膜后,用桐油浸泡3遍(每遍间隔24小时),使竹管耐腐蚀性提升3倍,使用寿命从1年延长至3年。



工人手持**0.5厘米宽的竹篾条,以“人”字形交叉法缠绕竹管接口处(每厘米缠绕3圈),形成厚度达1厘米的保护层。关键部位(如弯头、三通)采用“螺旋缠法”,篾条间距控制在2毫米,确保承受8个大气压不渗漏。1929年《四川盐政史》记载,熟练工人每日可完成10米竹管的包裹,新手需练习3个月才能达标。



1929年的自贡盐场,木质提卤高架如巨人般矗立在釜溪河畔,55米高的杉木井架由百根原木榫卯而成,顶部滑轮在烈日下投下细碎阴影。地面工人齐声发力,手掌粗的竹篾缆绳绷直如弓弦,木桶破水而出的瞬间,卤水顺着桶沿滴落,在井壁石板上敲出密集的鼓点。当木桶抵达顶部平台,倾斜的卤水如银链般注入天锅,蒸腾的水汽与井架的木香在烈日下交融。



这套竹木搭建的提卤系统,是成本与效率的精妙平衡——800银元的造价仅为蒸汽机车的十分之一,却能在丘陵间自由生长,用桐油浸泡的竹篾缆绳将植物纤维的强度发挥到极限。每日7.04吨的提卤量,相当于320人次挑夫的苦力总和,却让六名工人的肩颈在六年内全部劳损。



大坟堡盐垣位于今自贡市大安区,地处富荣东场核心区,东临釜溪河支流威远河,西接大安寨天车群,是民国时期中国最大的井盐交易市场。其占地达500亩,由12条主街、8个过秤场、36座盐仓构成,鼎盛时期(1942年)日均交易盐量达2000吨,占自贡盐场总产量的60%,年交易额突破1.5亿元银元(相当于同期四川省财政收入的1/3)。



每月初一、十五由“富荣东场盐商同业公会”召集60家核心盐商,根据卤水成本、燃料价格、运输费用议定“基准价”,如1936年“火花盐”基准价为**每担(100斤)法币8元*,上下浮动不得超过10%。盐商可提前3个月预订盐产,缴纳30%订金,降低生产风险。1940年统计,盐票交易占比达40%,形成早期的商品期货市场雏形。

盐垣内设有12家钱庄,提供“盐仓质押贷款”(以盐包作抵押,按市值70%放贷)、“汇兑现银”(收取1%汇费,3日内可汇至重庆、贵阳)等服务。1938年“川康平民商业银行”入驻后,推出“盐运债券”,年息6%,募集资金用于扩建码头。交易双方无需现银交割,通过钱庄在“盐垣总账簿”上划拨,减少现金流通风险,该制度比上海钱庄的“汇划庄”早出现20年。





1938年,金陵大学教授孙明经率队赴自贡拍摄纪录片《自贡井盐》,留下现存最早的盐商合影。其中一张照片显示,王三畏堂、李四友堂等“四大家族”盐商们代表身着绸缎长衫,手持折扇。与孙明经(右一)在院落合影。



1929年自贡车盐工人普遍赤膊,仅穿粗布短裤(裤腰用麻绳绑扎),光脚踩踏盐车木杠。夏季高温时,部分工人甚至全裸,架子右边的布用来在有外人进来时遮挡羞处。



为防止卤水腐蚀皮肤,工人会在肩颈、手臂涂抹桐油,形成黄褐色保护膜。冬季则用棕片缝制围裙御寒。一件粗布短衫价格0.5银元,相当于工人3日工资。若全年损毁5件,需支出2.5银元,占年收入的12.5%(1929年自贡盐工年均收入约20银元)。赤裸劳动可减少衣物磨损,节省布料成本,同时避免因汗水浸透衣物导致的皮肤病治疗费用(当时疥疮治疗费约0.3银元/次)。

1929年国民政府颁布《工厂法》,规定工人需着“蔽体衣物”,但自贡盐场以“特殊行业豁免”为由拒绝执行,盐务总局在《自贡盐工调查报告》中承认:“赤裸劳动实为维持生产之必要手段,若强制着装,盐价将上涨20%,引发民生危机。”



1929年的自贡盐场,人力锉井,核心工具“圜刃锉”由熟铁锻造,重500斤,需12名工人同步踩踏8米高的木质碓架,通过杠杆原理提升钻头冲击岩层,每日平均进尺仅0.3米。岩屑清理依赖“扇泥筒”,每日重复操作120次,效率极低——500米深盐井需4-5年开凿,人力成本占总投资60%。



工人赤膊作业,仅着粗布短裤,长期接触卤水导致皮肤角质化,跟腱损伤率达100%,平均职业生涯仅8年。监工通过“红油竹板”笞刑和“计米工资制”克扣薪资,72%工人有背部伤痕,实际日薪不足0.2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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