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道穷矣!(《史记·孔子世家》)

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同时是获麟之年,也是孔子作《春秋》绝笔之年。这一年,孔子在政治理想的实践上,奋力做出最后一击,结果失败了。从孔子在请见鲁君、三家大夫受挫之后,告诉别人“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在《论语》中,这句话连说了两次,很有点老人家发牢骚、絮絮叨叨的感觉)来看,其实孔子对这件事早有“知其不可而为”的自觉。两年前(哀公十二年,公元前483年)孔子才白发人送黑发人——长子伯鱼去世。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也就是陈恒弑君之年,颜渊中年早逝,孔子悲恸逾恒。哀公十五年(公元前480年)年底,子路死于卫国国君父子相残的夺位政变中。儿子和两个最亲近的学生,在四年内相继去世。一年后的哀公十六年(公元前479年)夏四月己丑,孔子带着满腹的理想,抱憾而终。

孔子晚年居鲁,虽然重新整理诠释六艺,培养出曾参、子游、子夏、有若等孙子辈的后进学生,也因此传下他奋斗一生、无日或忘的“道”的理想,但是他人生的最后这五年,恐怕是悲伤多过欣慰吧!毕竟孔子是个实践家,而非空想的哲学家,“退藏于密”只是不得已的后路,“行道于天下”才是他真正的想望。但是就实践的层次来说,孔子是个彻底的失败者,终其一生,他不断地等待、焦虑、殷盼与挫败。

钱穆说:“盖孔子早年讲学,其意偏重用世。晚年讲学,其意更偏重明道。来学者受其熏染,故先进弟子更富用世精神,后进弟子更富传道精神。”(钱穆《孔子传》)也有学者认为,孔子对后世的影响主要靠人生最后四年才收的几个年轻学生,发扬光大其学说。但也正是有了这短短四年,有了这批孙子辈的学生,孔子才可能成为儒家始祖,中国历史才有了所谓的儒家。



孔子晚年回顾自己的一生: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篇第三》)

其中有着历尽沧桑后的豁达,但是这样的豁达,究竟在孔子晚年占有多大的比例?《论语·述而》中记录了孔子说的一句话:“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即使已到五十之年,“循道弥久,温温无所试”(《史记·孔子世家》)苦无行道机会的孔子,当公山弗扰以费畔(叛)而召时,在犹豫着该去还是不去时,他曾这么说:“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论语·阳货篇第十七》)当孔子抑郁不得志时,固然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而子路闻之喜悦时,孔子又说:“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论语·公冶长篇第五》)甚至在周游列国,几经艰险时,孔子仍然坚定而自信地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论语·述而篇第七》)“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 子罕篇第九》)这些故事,都说明了孔子的意志力何等坚强。然而当孔子说:“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乃至颜渊去世时,他悲恸地说:“天丧予!”(《公羊传》哀公十四年)那样的无可奈何,甚是绝望。这样的心情,和“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豁达,恐怕是两种不同的心境吧!



《史记· 孔子世家》这么描述“西狩获麟”:

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春天,狩猎于大野。叔孙氏的车士鉏商捕获一异兽,以为是不祥之物。仲尼检视,说:“这是麟。”因此把它运了回去。孔子说:“河不出图,洛不出书,我还能如何呢!”颜渊逝世,孔子伤痛地说:“上天要亡我啊!”等到这回西狩见麟,孔子说:“我的道已经到了穷途末路!”喟然兴叹,说:“没有人能了解我!”子贡问:“怎么说呢?”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人事而上达天命,知我的只有上天了吧!”

“天丧予”“吾道穷矣”“莫我知夫”,这就是两千五百年前,那位无可救药的梦想家,最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梦想永远不能实现的悲鸣。孔子的伤逝,除了伤怀颜回、子路、伯鱼的逝去,也是哀悼自己梦想的死亡。

子在,回何敢死?(《论语·先进篇第十五》)

正如通过对春秋时期历史的写作,来负载现实世界中不能行的“道”一样;暮年的孔子,一定经常回忆往事,在当中寻求可以支持自己的力量。在孔子凄微跌宕的生命当中,称得上惊心动魄的事可太多了。哪些才是他恒常记挂心头的呢?



颜回的死,孔子在伤痛的同时,一定会忆起十六年前,落难于匡,师生失散,颜回未能跟上老师的牛车。孔子焦急地等待,终于等到了颜回,孔子激动地说:“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呢!”颜回答说:“夫子还在,回哪里敢先死?”(参阅《论语·先进》)

这样的回答当然是没什么道理的,但是却鲜活地刻画出孔子和颜回之间的深挚情谊。颜回总是态度从容,总是淡泊无所求。从学于孔子之后,他似乎一直在孔子身边,如影随形。他对孔子所传的“道”,总是能铭诸肺腑,又能笃行信守,三月不违。他不像子贡那样机敏聪慧,不像冉有那样沉稳干练,不像子路那样义无反顾、豪迈过人。他的话总是很少,却言必有中。孔子曾说:“我与回谈论终日,他始终如愚者般不违师说。而后察考他的生活,也都能发扬我所说的义理。回啊,他一点也不愚笨。”(参阅《论语· 为政篇第二》)孔子对学生最好的赞辞,都落在了颜回的身上。如:

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论语·子罕篇第九》)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悦)。”(《论语·先进篇第十一》)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

今也则亡(无),未闻好学者也。”(《论语·雍也篇第六》)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论语·雍也篇第六》)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篇第六》)

孔子和颜渊之间的确有着极特殊的情愫。孔子与其他弟子之间,是一种师生之间传道、授业、解惑的关系,但颜渊与孔子却是莫逆于心。孔子曾说:“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孔子甚至曾对子贡说,我和你都不如颜回啊!

颜回这次真的走了,孔子还在,他就先走了,不能信守“子在,回何敢死”的许诺。而且是在孔子最丧志,早年的弟子们一个个离开他坚守的道路,站在他的对立面的时刻。对孔子来说,这真是重重的一击,其力道应该超过陈恒事件和西狩获麟对孔子的打击。这一击,把孔子顽强的意志力几乎打垮了。

柴也,其来;由也死矣。(《史记· 孔子家语》)



颜回死后一年,子路因赴卫大夫孔悝之难而死,鲁哀公十五年(公元前480年),卫国纠缠十数年的家庭伦理(兼为国家伦理)大闹剧,终于演至完结篇。孔文子死,其夫人孔姬,即卫大子蒯聩的姐姐,接应蒯聩秘密归国,并挟持自己的儿子孔悝,要求孔悝站在蒯聩这一边,赶走蒯聩的儿子卫出公辄。子路闻讯赶去,《左传》这么记载:

子路正要进入,遇到子羔要出来,说:“城门已经关闭了。”子路说:“我姑且去看看。”子羔说:“来不及了,别去遭受祸难。”子路说:“食人俸禄,不能祸到临头就逃避。”子羔于是出去,子路进入。到了(孔氏)大门口,公孙敢在那里守门,说:“不要再进去了。”子路说:“公孙啊,只谋其利而逃避祸难。我不是这样的人。既然拿了他的俸禄,必得要救援他的祸患。”有使者出来,子路就乘机进去,说:“太子哪里用得着孔悝呢?就算杀了他,也会有人接替他的角色。”又说:“太子胆小。如果放火烧台,烧到一半,他必然会释放孔叔。”太子听了害怕,让石乞、盂黡下来和子路搏斗。他们用戈击中了子路,截断了子路的帽带。子路说:“君子即使身死,帽子也不能除去。”结好帽带从容死去。孔子听说卫国发生乱事,说:“柴会逃回来的;由可是要死了啊!”

孔子人在鲁国,听闻卫国的动乱,断言子路将死,他对子路的了解可谓深矣。子路自从归服于孔子门下,数十年来追随夫子,无日或离。他在孔门弟子中年岁较长,只小孔子九岁,早在孔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鲁国政治上受到重用时,就和老师并肩作战,甚至有学者认为“堕三都”其实是子路主导的。

子路为人质朴、豪迈,有时还有些鲁莽。孔子答冉有问“闻斯行诸”时,说“闻斯行之”;而对子路却说“有父兄在”。对于弟子的疑惑,孔子说:“由也兼人,故退之。”(《论语·先进篇第十一》)当孔子说了“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门人因此不敬子路。孔子却回护子路说:“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论语· 先进篇第十一》)

当孔子悲伤地预言了子路之死时,一幕一幕的往事,想必浮上孔子的心头。

居鲁未仕之时,颜回、子路这两位最得孔子疼爱的弟子随侍在旁。孔子要弟子言志,颜回云淡风轻地说:“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却豪气干云地说:“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论语· 公冶长篇第五》)

孔子当然不会忘了,在他两次动念要应公山弗扰与佛肸之召时,子路提出强烈的质疑;当他不得已去见卫灵公夫人南子时,子路毫不隐讳地表现出他的不悦,以至于夫子必须对天发誓:如果我违背了一向坚持的信念,老天要惩罚我呀!

当然孔子也一定会想起,当自己对“行道”的前景开始感到悲观的时候,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也与”(《论语· 公冶长篇第五》)的时候,子路的那种喜悦之情,就好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兴奋地准备要玩一场家家酒似的。这时,眼角泛着泪光的孔子,是否会禁不住地微笑呢?

那个属于孔子和子路共筑的海外仙境在哪里呢?

本文经 重庆出版社 授权,文摘自 王健文 著 《流浪的君子:孔子的最后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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